六月初一,江家。
江朔華坐在圓凳上,上半身赤裸,前胸後背紮着銀針,更多的銀針出現在他的頭部。
露出來的銀針長約七寸,閃爍湛湛寒光。
孟含月紮完最後一枚銀針,沉聲問:“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比如疼痛、灼熱?”
江朔華一動不動,緩聲回答:“沒有。”
她點點頭,拿起一張濕帕擦拭雙手,“接下來的兩刻鐘裡,如果感覺到任何不适或者異樣,一定要立刻告訴我。”
“好。”
孟含月從手邊的瓷盒取出一團藥膏,攤在手心,均勻抹平,指尖挑起一點黑色藥膏,彎腰靠近,細細塗在江朔華眼睛周圍。
忙完這一切,她擡手擦擦汗,視野裡出現一盞白色茶杯。
“孟大夫,喝茶。”
孟含月接過杯子,一飲而盡,茶水溫涼,驅散燥熱,擡頭瞧見對面神色緊張的少女,寬慰道:“别擔心,很順利。”
從診治開始就一直提着的心稍微穩了下,江望榆終于笑起來,往杯子裡續滿茶水:“嗯,孟大夫辛苦了,你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
孟含月又喝了大半杯茶,看看屋裡的更漏,搖頭道:“不了,阿榆,你過來幫我打打下手。”
她當即應了聲好,兩步跨過去,站在江朔華的身後。
孟含月彎腰,取出第一枚紮進去的銀針,轉手遞給江望榆,爾後再等足時間,按照紮進去的順序,依次拔針。
拔完最後一枚銀針,她在銅盆裡浸濕帕子,仔細擦掉江朔華臉上的藥膏,捏住他的手腕,搭上三指。
江望榆将銀針放進專門的布包,雙手絞成一團,放輕呼吸,大氣不敢出一口。
一刻鐘後,孟含月松開手,緊繃的眉眼終于舒展,說:“阿榆,替令兄穿上衣服。”
江望榆連忙從榻邊拿起一件嶄新的裡衣,替江朔華穿上,爾後再依次穿外袍。
“給。”孟含月遞來一沓紙,“我已經帶了藥材過來,令堂正在外面煎藥,每日兩副,中間間隔三個時辰,還有日常飲食等需要注意的地方,我都寫在上面了。”
兄妹兩人有同一緻地開口:“多謝孟大夫。”
“等會兒午時末,我再替你在眼睛上敷藥。”孟含月看向江朔華,細心囑咐,“還是那句話,絕對不可以諱疾忌醫,如果診治過程中,有任何不适的地方,一定要及時告訴我。”
江朔華鄭重點頭:“是。”
“你們忙完了嗎?”董氏敲敲門框,目光落在長子身上,旋即看向孟含月,“孟大夫,藥熬好了。”
孟含月幾步走過去,從董氏手裡接過藥碗,往小瓷碟倒了些許,指尖沾染一點藥汁,放在舌尖輕嘗。
确認無誤,她轉身遞給江朔華。
江朔華端着碗,一飲而盡。
“好啦。”孟含月神情一松,“今日上午的治療暫時告一段落,先吃午飯。”
江望榆随即放松下來,将竹杖遞給兄長,仍覺不夠,扶住他的手臂,勸道:“哥哥,我扶你出去。”
江朔華不敢冒險,含笑點頭:“好。”
董氏先一步出門,從廚房端出菜肴,擺在正屋裡的方形木桌上,見幾人進來,和藹笑笑:“都過來坐。”
四人依次在桌邊落座。
江望榆坐在江朔華的左手邊,一邊想飲食禁忌,一邊替他夾了一筷子青菜,聽到孟含月問:“阿榆,你這幾日得空嗎?先前和你說過的,有戶人家想請你去給孩子起名。”
藥材一事妥善解決,孟含月也說暫時不缺藥,欽天監裡近來同樣沒有什麼大事。
她便點頭答應:“明天就去怎麼樣?我記得好像這個月初七就周歲了。”
“好,明天未時初,我和你一起去。”
用過午飯,孟含月用熱水洗幹淨一張白色巾帕,抹上一層淺綠色藥膏,讓江朔華閉着眼睛,覆在他雙眼。
“敷兩刻鐘。”孟含月看看屋裡更漏,“伯母,阿榆,你們按照我剛才的方法,夜裡還要敷一次藥,同樣是兩刻鐘。”
“好。”
敷藥結束,孟含月留下兩盒藥膏以及往後還用得上的東西,耐心叮囑一番,提起藥箱離開。
江望榆跟着一起走出家門。
“十五,接下來的兩個月裡,”巷子裡隻有她們兩個人,孟含月仍壓低幾分聲音,“你可能還要和太醫院保持聯系。”
她想了想,問:“是因為藥材嗎?”
“嗯。”孟含月沒有隐瞞,“太醫院畢竟是太醫院,送到那裡的藥材總歸比普通醫館好一些。”
“好,我明白了。”
在路口與孟含月分開後,江望榆前往西苑。
觀星台上,她與同僚交接完畢,獨自一人值守到戌時初,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
她扭頭一看,果然是元極。
近來太陽落下的時辰逐漸推遲,橙紅色的圓日半墜入山巒,金黃色的光芒穿過層層白雲,渲染出耀眼璀璨的霞光,在他昳麗面容投下一層薄薄光輝。
落日緩緩墜入山巒,殘留在天際的霞光漸漸散去。
江望榆認真記下“戌時二刻,日落……”等,轉身去看簡儀時,先看見沉默不語的人。
他一直保持最開始的姿勢不變,臉龐的霞光早已淡去,點點陰影爬上他的眉眼,晦暗不明,隐約從那雙眼睛裡窺見幾分初見時的孤寒。
她吞了口唾沫,往前挪動兩步,輕聲開口:“……元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