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就這樣楊飛白的吳縣縣尉生涯戛然而止,他抽空偷偷去了鎮東賣桂花釀的小店聯系唐四四,試圖找唐凜之想辦法,但唐凜之早就離開吳縣,唐四四隻是告訴他:首領讓自己跟着楊飛白,徐徐圖之。楊飛白無奈,隻得帶着唐四四回新安。
楊宿墨見了唐四四,審視了幾眼:“此人不曾見過,為什麼帶回家裡?”
楊飛白規規矩矩回答:“小弟在吳縣時常照顧他生意,愛喝他的桂花釀,所以一并帶回去了,也好請兄長和父親嘗嘗。”
這種纨绔子弟的行為楊飛白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過去不過是氣氣父兄,談談底線。楊宿墨不置可否,但沒再多問:“我以為你會帶上雙喜、重方。”
“他倆還小,再讀讀書吧。”
“也不小,你在他們的年紀,已經考過明經科了。”楊宿墨微微揚起唇角。
“……我是曆來經科進士中最小的,你太難為他們了。”楊飛白無奈。雖然入仕非他所願,但他博聞強記,能考過明經科科舉他也是頗有些自得的。因此雖然不想表現得太過得意,卻忍不住露出驕傲、自衿的神色。
“現在不覺得我與父親難為你了?”楊宿墨悠悠看他,“是誰在華陽觀裝瘋賣傻?”
楊飛白臉色一變:“是誰說話不算話,考完明經科不放我回新安,又是誰找了瘋道士、小乞丐、老貨郎、二麻子等一幹‘戲子’輪番給我出時務策戲耍我——美其名曰‘找小楊大人求助’,結果變着法兒讓我複習制科考試。”
“考過明經科隻是進入仕途的敲門磚,不繼續參加吏部考核豈不浪費?去年春父親拉着你去吏部考制科,你死活不願,為兄才出此下策。”楊宿墨負手而立,似乎頗為自己當年的舉措自得。
楊飛白看得牙癢癢,直瞪着他大哥:“還不是很快被我揭穿了!結果你又拿着元白的《策林》和我打賭,我真是……”
“考過了不也挺好?雖是倒數第一。”楊宿墨笑得意味深長,“你是怎麼做到正正好好考倒數第一的?”
楊飛白避開大哥深究的眼神,繼續控訴:“結果現在上了仕途,隻能被你們推着走,真是糟心。天下有志于此的人如此多,為何偏要我去占這個名額!”
楊宿墨笑而不語,心想小弟說話真欠揍,哪天被那些懸梁刺股,苦讀不得的老學究聽了,非得拼命不可。又瞧着楊飛白生動的表情,直覺有趣,笑容更大了些。他就愛逗弟弟,看他這些奇妙的神色。
唐四四“身家清白”,最終沒有查出什麼問題。楊飛白暫且将對唐凜之的疑慮放在肚裡,立刻關注起葉家的事。
實在是葉家的慘事鬧得太大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楊飛白驚悉葉家本家的精英弟子被屠戮殆盡,也不自覺地感到膽寒。
“真的無一人生還?”
“目前來看卻是如此。”楊宿墨語氣也略有些沉痛,“清點時發現少了二小姐等幾人的遺骸,有些是因為屍身支離破碎,難以辨别,有些大概是墜海,但大海茫茫,距離失聯已過去多月,恐怕也是兇多吉少……”
楊飛白閉了閉眼,強行将腦中的想象驅散。
“還有……”楊宿墨語氣轉而更加嚴肅,“葉家需賠償所有死難者的家屬,照顧他們的家人,這不是一筆小費用。坊間對葉家的議論非常嚴苛,以及……”楊宿墨想了想,終究決定還是告訴弟弟,畢竟弟弟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有些事該讓他知道,萬一自己和父親鞭長莫及,也好叫弟弟有個準備:“言官們最近在奏請陛下徹查葉家資産,因為葉家的事疑點重重:怎麼就正好所有的精英子弟全部犧牲,一個不剩?所有船員,死無對證?此前福州都督使奏報,海寇突然活躍起來,從時間上來看,正是從去年金鱗船出發後發生的。宮裡現在都在談論葉家勾結海賊,私吞貢品之事。”
楊飛白急忙道:“但這滿船屍首如何作假?代價也太高了吧?”
“以陰謀論陰謀,無休無止矣。”楊宿墨隻說了這一句,窗外突然飛進一隻信鴿。他伸出手腕,将信鴿引導到手邊,取下信件閱讀起來。
楊飛白往下深思,漸漸明白大哥未盡之言:這恐怕不僅是葉家的事,極力舉薦,為葉家背書的楊家也難辭其咎,被卷入了朝堂中的暗流。他想起唐凜之給的情報,愣怔地看着桌面的木紋:楊家自身恐怕應接不暇,對葉家疏遠也是在所難免的。而葉家會怎麼做呢?會像溺水時拼命抓救命稻草的人一般,抓住身邊有的東西一起下沉嗎?唐四四最近的情報告訴他,葉家為了延緩被朝廷審查,似乎與高門大戶往來頻繁,有大量的貨車在這些門戶間穿行……
“……務必要劃清界限。飛白,你在聽嗎?”
楊飛白一驚,看向大哥:“為何?”
楊宿墨的指尖點了點桌面:“局勢更不妙了,似乎某個葉家人呈上了楊家與葉家勾結,于貢品一事有所圖謀的材料。”
“胡說八道!”
“冷靜。”楊宿墨起身按了按弟弟的肩膀,“本來還想在家多陪你幾日,看來今晚就要動身去洛陽與父親和各位長輩彙合了。”他定睛看着小弟,突然捋了捋對方的額發:“隻是我倆這一分别,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了。從小到大,我們兄弟倆還沒分别過這麼久吧……”
楊飛白緊張起來:“此去洛陽難道是要軟禁楊家人嗎?可要我做什麼?”
“不是不是,呵呵,”楊宿墨笑道,“不是軟禁,隻是我有我的事要做,你也有你的事要忙。”他把剛剛飛鴿傳書來的其中一張紙推到他面前:“你也不可在家閑着,後日就啟程入黔,去做思州司馬吧。”楊宿墨甚至還作了一揖:“恭喜小楊大人升遷。”
小楊大人目瞪口呆。
未等楊飛白說什麼,第三人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飛白升遷?果然前途無量。”
楊宿墨越過楊飛白,看向門口。那裡站着一個披着銀杏黃披風,内搭白衫的青年,居然是葉相莊。楊宿墨有些驚訝,含笑道:“稀客,”态度溫文爾雅,完全不像是剛剛說出要和葉家劃清界限的人,“我可有些日子沒見過葉大哥了。”
葉相莊随意拱手,算是打過招呼:“是許久不見了,大家都各忙各的……哎,你兩手拿開,指尖别動!我今天不是來聽你彈琴的。”楊宿墨擡起左手摸摸鼻子,兩手搭在手臂上,以示“清白”。葉相莊便不再管他,徑直走到楊飛白面前:“我來找你弟。”
自己大哥和這位葉大哥認識很久了,自然相熟,但楊飛白和他可以說是非常不熟,部分原因在于葉相莊成名早,離家也早,年齡比他大了不少,甚至比楊宿墨還大了兩歲。他站起身就要行禮,卻被葉相莊擋住:“你最近見過葉相羽嗎?”
“沒、沒有,怎麼了?”
“那他有沒有和你聯系,和你說起過要去哪裡?”
“不曾……”楊飛白問道:“葉相羽,自己不見了?”這是好聽的問法,更直白的,他其實想問:葉相羽離家出走了?
葉相莊颦眉:“自接回金鱗船後,他大半時間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前日傍晚,三姨娘喊他吃飯,沒曾想房裡早就空了,隻留了張字條,說‘我一定會查明真相’,人不知去向。”
楊飛白“唔……”了一聲,這倒像葉相羽的行事風格。隐約地,他覺得葉相羽肯定不希望自己提供思路和線索,就有些懶得去想——他葉家的事,眼下他一個楊家的真不方便管。帶着這樣些微的情緒,他面上四平八穩,問:“那您為什麼來找我?”
“錢塘和藏劍山莊都找遍了,找不着,所以我想,他大概真的為了查明金鱗船的真相,跑遠了。單靠他一人顯然不足以完成查明真相的任務,他得找人幫忙。思來想去,我記起了你——上次他離家出走便是和你行動,我想他可能向你求助,而且你大哥說你主意最多。嗯,你們同齡人也更處得來,而且……”葉相莊打量着楊飛白,隔空點了點他,“小弟很喜歡找你玩。他小時候從四大家的聚會回來,總會‘楊家二哥’長,‘楊家二哥’短……”
“咳……”楊飛白垂眸眨了眨眼,不知怎得有些虛:“找我玩是沒問題,但這是查明……那真相的大事……”
葉相羽還真沒找他,這樣想着,楊飛白不知為何有些失落。他歉然道:“他真沒找過我,我近日才回來,此前一直在吳縣,也沒收到過他的書信。”确切地說,從唐凜之給他的信件來看,葉相羽的信最晚的一封是四個月前寫的,之後再沒聯系過楊飛白。
葉相莊有些失望,畢竟已經找了兩日了,小弟的行蹤依舊隐秘難尋——他這小弟,居然有這般本事嗎……
楊宿墨是時問道:“葉小弟的成年禮可怎麼辦?”
“本打算等大姨娘過了七七之後再辦,但現在本人都失蹤了,成年禮自然也辦不成了,我們改日再來正式賠禮。”葉相莊歎息。
“什麼過了七七?葉家大娘怎麼了?”楊飛白不自覺看了楊宿墨一眼,直覺大哥又有什麼事瞞着他。但楊宿墨微微擺了擺手。葉相莊沉痛道:“大娘……也是突然,金鱗船回來當晚得了急症,第二天清晨就去了……此事沒有大操大辦,因為還有更多的人等着入土為安。大娘與她的三個兒女的棺木現在斂在一處……”仔細去看,他的眼框早就因為操勞和悲痛變得通紅。
“節哀順變。”即使是巧言善辯的楊宿墨,此時也隻能說出這四個字來。
葉相莊打起精神,準備告辭,臨走前對楊飛白道:“你若有他消息,一定要趕緊知會我。”
“你最近很辛勞,要多保重……”楊宿墨難得替葉相莊出一回主意,“他行走在外,定然需要錢财,匆忙上路,一定沒有帶夠。你可聯系看看葉家的錢莊、店鋪,看看他是不是有去支取過。”
“多謝!”葉相莊抱拳,轉身運起氣勁,騰挪間以絕妙輕功遠去。
楊宿墨喚來下仆,詢問葉相莊是怎麼沒有經過通傳突然到了内宅。仆從禀報:“葉少主沒走正門,直接駕着輕功直奔兩位少爺來的。”
“确實着急,”楊宿墨沉吟,“但做兄長的必然要為弟弟操這份心。”
楊飛白後背一凜,隻覺得楊宿墨話裡有話,就聽楊大哥果不其然略有些誇張地歎息道:“我很能體會他此時的心情,畢竟我的小弟也離家出走過。”
楊飛白在心裡撇嘴,腹诽楊宿墨幾句,心思卻還留在葉相羽失蹤的事上:“也不知葉相羽現在身在何方……他雖熟悉商賈市井,但江湖經驗還是少了,隻怕……”怕什麼,楊飛白也說不清楚,隻擔心那麼個大好青年要被人騙得團團轉。
楊宿墨卻仍然抓着小弟挖苦不放:“你有什麼資格擔心他呢?當初在揚州城可是他幫你把海上芳華琴要回來的。”
每當這時候,楊飛白就修閉口禅,因為他知道自己絕對辯不過大哥,他自小可吃了不少苦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