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艾感到自己在垂死掙紮。

他喉頭幹澀，艱聲說：“……我做下這些事情，都是因為……我覺得你應該會需要一個更好的道侶。全天下的人也都覺得你應該有一個更好的道侶，星白……我并不是為了我自己。”

他說到這裡，感覺面頰冰涼，忽然滾落下一連串的眼淚。

他需要更高的修為，更精深的劍道，足以使他更好的站在伯星白的身邊，名正言順，稱自己是他的道侶。容艾當然知道，自己這一輩子永遠都是追不上伯星白的，這天下也沒有誰能在劍道上比得過他。可是，可是，他這樣強，站在他身邊的若是一個修為平平的廢物，怎能不招來驚訝、冷眼，還有嘲笑。

修為高深的修士們，沒有誰發自内心的尊敬容艾。同樣的，因為對容艾的這份看輕，連伯星白的風評，也都連帶着被貶低。

旋鋒界是劍修聚集的宗門，對實力的推崇比一般的尋常門派來的更重。他之前是伯星白的養子，後來忽然又成為伯星白的道侶。伯星白給他超出規格的待遇，教育他、扶持他，給予他望星閣主的地位。可是……

可是伯星白這樣優秀到無處不完滿的人，合體期的第一劍修，居清绮之下的境界第一人，如此年輕如此天才，鋒芒畢露，野心勃勃。作為他的道侶，在大典上要站在他身邊的人，容艾是一個至今都還滞留在元嬰大圓滿時期、空負美貌的家夥，這怎麼能讓人甘心。

伯星白對他毫無期待，完全放任，從不對他有任何的要求和期許。但容艾畢竟是被伯星白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長年久月的跟在這樣的人身邊，又怎能自甘庸碌，忍氣吞聲。

伯星白強到可以無視所有的非議，也不在乎旁人對他的種種評說，容艾不行。非但不行，甚至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無能的自己。

他受不了被人恥笑，被天下人恥笑，成為流言評說裡的主角，說伯星白為何會堅持和他在一起，被人猜測，在背後無時無刻的不竊竊私語。

他要變強，一定要。要揚眉吐氣，要光明正大，要衆人豔羨。

他要做真正的伯星白的道侶，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得到與身份匹配的尊重與祝福，而非一個名分上輕飄飄的承認，卻被所有人都視作名不配位。

這些一直被壓抑的念頭此刻輕而易舉地爆發出來，隻是因為伯星白一句輕飄飄的問話，引動他良久以來的心魔。容艾感到眼前一片模糊，面頰上傳來水流的質感，一時自己竟都無法反應，居然呆呆地用手去摸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眼淚，不知不覺就都洶湧出來。

伯星白将一塊手帕按在他的臉上。

“你冷靜一下。”

旋鋒界的伯宗主用絕對冷靜的聲音說。

伯星白說：“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但你的心魔，隻有你能自渡，我無法再幫你。”

“我說過什麼都不會變。”他說到這裡，居然歎了一口氣，這種舉動非常難得，幾乎讓容艾相信他對自己有一些額外的、模糊而柔軟的情分。

但是沒有，伯星白接着說：“我現在隻是想看那道你得來的劍氣。我們能不再繼續談這些……已經被解決了的事？”

事情一旦有了定論，就不再有被談論的價值。雖然其中仍舊隐藏着種種難以說清、難辨對錯的複雜牽扯，但既然已經亂刀斬亂麻，斬落之後，就無需再多做無謂的思量。

不然已經做出的犧牲，走掉的人，失去的情誼，豈不全都是被白白浪費。

伯星白一貫這樣想。

容艾對他一貫言聽計從，或者說，是表面上的言聽計從。伯星白也不真的在乎其他人心裡怎麼想，他需要的是一個順從的結果。然而這一次，容艾忽然不再聽他的話。

他的道侶手中仍握着他遞來的那方錦帕，攥緊了捂住眼睛，也遮擋住大半的面容，使人看不見他的表情。聽了伯星白的話，容艾沉默了不過兩瞬，竟忽然低低地笑出聲來。

他的笑聲在這空曠而靜寂的室内，顯得有些奇怪，不合時宜，因此竟顯出幾分的詭異。

容艾說：“不……伯星白。我要把這些事講清楚，一定要講清楚，不然我的心魔是永遠都除不幹淨的。我受不了了，你為什麼……你為什麼就一定要和我談這些事呢！”

話說到最後，他聲調猛然拔高，顯出一些歇斯底裡的态勢。

伯星白微微皺眉，但并非困惑或惱怒。容艾失控了，忽然，他升起了一些興趣。

一個暴露本真的人會比一個虛僞的人更有意思。

當然，這樣的人往往都具有一定的傷害性，但沒人能傷到伯星白，伯星白從不擔憂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