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星白用一種冷靜的眼神看着他。

道侶在他的面前崩潰，一切表象上的和睦平靜也都被扯開，如同碎裂的冰晶飛落一地，那種話語中崩落出的痛苦猶如冰粒尖銳的棱角，幾乎是具現化的，以至于粒粒分明。可是伯星白隻是看着。

他并不說話，等容艾慢慢自我平靜下來，這才開了口。

他說：“原來你是為了這種問題而自我折磨……實在沒有必要。你要是早點說出來告訴我，或許一切都會好很多。”

說到這裡，他伸出手來，将容艾散亂的鬓角長發理了一理，然後别到耳後去。

他指尖被茶水烘的溫熱。觸到人肌膚的時候，不像伯星白一貫給人的冰涼感覺。

這種溫柔的、來自長輩的安慰，十分稀少，但是又足夠真切。

伯星白說：“我當初對那位指導我的道人立下誓言，以玉佩為記，說如有來日能再相逢，一定竭誠相報。他大概是死了，但我送給他的玉佩，卻輾轉流落到你的手中……這樣算來如何不是有緣？”

他說到這裡，忽而微微垂眸一笑。

“斯人已去，了無影蹤，可我的誓言仍然起效……你擁有這塊玉佩，冥冥之中，也就與我，還有與他，都有所牽系。天意講承負，這塊玉佩既然落在你手裡，必有因由。因此他所欠的我來償還——既然我認出這塊玉佩的印記，自然應該撫養和照顧你，踐行我曾經的許諾。我會竭誠相報，對這塊玉佩的主人。”

“所以你說要做我的道侶，這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伯星白這樣說，重新伸出手去，将面前的美麗面容捧于掌間。

他凝眸注視着容艾，對方有那樣相似而熟悉的一張秀美面目，然而終究……就好像時間永遠無法再倒流，遇見的人就算歸來，帶給自己不明真相的悸動與喜悅後，最後也還是會發現，他并不是最起初遇到的那個人。

物是人非，萬事都付東流水，伯星白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沒有了奢望和妄想。

他安慰地撫了一撫容艾的面頰，說：“所以你沒有什麼需要擔憂的。我與你之間，起因确實另有來處，但我一向知道你是你……你有欲完成的妄念，我有未完成的諾言，倒也不必擔心會在半途中突然就被我抛棄。好了——話已經說完了，我想你應該懂了。”

“我現在可以看一眼你得來的，對修行增長如此有助益的那縷劍意了嗎？”

***

莊玦半跪于妖魔海中的血河邊，正垂眸注視着河面。

血氛橫行，紅煙籠罩，河流渾濁的什麼都看不分明。煙波在這裡忽然就變成了一個具有寫實的詞，因為血紅色的煙氣無時無刻不從河面上蒸騰彌漫，水面昏沉又髒污。

莊玦卻在看，而且看得很認真。

他一隻膝蓋跪在地上，渾然不介意河岸濕軟污穢，粘稠惡心的紅色土壤染髒了他的衣擺。一隻手裡握着劍，在眼前這條煙波滾滾，血色迷漫的煙河裡劃動着。

他居然是在用這血腥妖晦的河水洗劍。

非常認真地洗劍。

身後忽然有聲音傳來。

一個熟悉、卻又因為很久沒見導緻有點陌生了的聲音說：“……嗯，好久沒見，你……不僅身邊的人換了，劍也換了嗎?”

莊玦聽了這話也不免有一些驚訝。

他從地上站起，身上的血紅色泥土登時也從他的衣擺滾落，幹幹淨淨，一點也不曾留在他的身上。滾落在地的那些濕軟血泥對這一結果當然很不滿意，方一落地，便用聽不懂的語言在一旁叽叽咕咕的罵了起來。

莊玦才不去管它們這些連靈智都沒有開，隻随本能而侵蝕他人的異類生物，也沒興趣與他們為難。面前站着的人他很熟悉，又好像有點不一樣了。莊玦提劍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隻用眼神，将來人上下仔細打量過一遍。

他說：“三七。好久不見。”

他孤身一人在妖魔海中獨行，面對莽蒼荒野與妖魔怪物，自然沒有再戴障帽面紗的必要。此刻正面相對，三七站在他的面前，似乎有些拘謹，又很有些局促。

許久未見的故人眼神閃躲，不再與他對視。一手攬住另一邊的胳膊，緊張不安。

莊玦于是說：“你最近怎麼樣，過得還好嗎？”

不待三七回答，他自顧自地回答了自己：“不，想來是不怎麼好的。與我相處的那段時間，牽連到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