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祖心頭念轉,語氣益發和風細雨,“吾弟舟車勞頓,為兄已宣禦醫在外等候,你現退下調養,待休養過後再叙家常。”
“是。”谛觀唯命是從,頓首退走,目不旁顧,既未問帝祖會如何處置濯墨,更未曾看他一眼,當真是絕情寡義的走狗一條。
“保住性命,以圖後謀,切勿沖動。”走狗終究是沒忍住,借頓首之際傳音于濯墨,明知他不信不聽。
谛觀退走,帝祖轉身坐上龍椅,正對着濯墨,一言不發。
這人戴着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精皮面具,化身路人甲,一路扮作護衛緊随谛觀而來,以為可以象騙段宗一樣騙過他,這人是膽大還是愚蠢?
暗中尾随雲辇的十名真正護衛一入蠻疆就被悉數抓獲,隻可惜那些都是死士,沒給帝祖應證的機會就自行了斷了,未将對手底細摸透,眼前這人還不能殺。據報此人功夫十分了得,可與兩名隐衣衛對決而不落下風,帝祖并無把握在這人自殺之前将其制服,現在就動手可能又是拿下個無用的死人,或者應該冒險将其留下,等他與繡景城聯絡之時順藤摸瓜找到其老巢,屆時一舉殲滅,以絕後患。
最危險的谛觀都留下了,旁人何足為懼?
想到此處,帝祖對空招手。
一名隐衣衛憑空而出,拜倒在地。
“帶這位小兄弟下去休息吧。”帝祖吩咐。
濯墨驚了一驚,雖說早知道帝祖不可能真的不設防,但突然有人無聲無息地冒出來還是免不了意外,谛觀說過帝祖有三十六名隐衣衛,這大殿也不知藏了多少個,得虧沒有貿然出手,如今沒有撕破臉,那就還有機會,當下抱拳稱謝,緊随那隐衣衛而去。
輕樂小築,深夜時分。
濯墨盤腿坐于床榻之上,閉目打坐。
那張精皮面具,赫然是貫山堂的言又見。
隻是這個言又見,身量比先前高出許多。
濯墨不肯受銀針,這變身便隻能變一張臉了。
敞開的長窗對着月,洞開的房門對着清輝,前庭的景物無處遁形,盡收眼底。
有人穿過前庭,大門不走,翻窗而入。
濯墨依舊閉着眼睛,好似已然入定,聽不到近在眼前的聲息。
來人也不出聲,站在床前三尺,對着濯墨,看個沒完。
這個言又見顯然比真人耐看許多,果然是相由心生,與五官無關。
“有屁快放。”濯墨耐心有限,那熟悉的呼吸聲實在擾人心煩。
床前的人在笑,笑聲中的愉悅不用睜眼看,隔三尺都能感覺到,“怎麼知道是我?”
“除了你,誰這麼半死不活還半夜出來閑逛?”濯墨睜眼,正對上一雙笑眸,背着月華熠熠生輝。
這人不是呼吸短促内傷深重嗎?眼睛怎能如此有神?好似能聚光。
回想起來那些吐的血應該都是裝樣的,否則怎麼隻在需要的時候才吐?
“怕你死了。”谛觀語氣格外輕松,顯得有些輕佻。帝祖沒殺他,必然是因為對他的身份尚存疑問,這是好事。隻要一日不得驗證,濯墨就一日性命無憂。
“你很失望嗎?”濯墨閉上雙目,懶得看他表演,這人又是演的哪一出?白日裡都已經撕破臉皮不裝了,晚上卻來接着繼續,當自己是傻的?
失望,哪裡的話?那是驚恐,怕再一次錯失的驚恐。七年前,命運押着他的頭扣着他的咽喉替他做了抉擇,雖然即便時光倒轉,他依舊不能選擇背叛自己的族裔,但今日此時,他要求個兩全。
帝氏的江山,他愛的美人,他都要了。
他要放棄的,是那本就不存在的親情。
曾經他一廂情願認定這世上僅剩的一個血親,那是他的責任他的使命助帝祖成就大業,他不該猶豫亦沒有選擇。曾經他很滿足于帝祖階下稱臣,看着蠻疆的山水複又冠了帝姓,感懷寬慰這其中有他的一份功勞。
然則從再次逃離佭俍的那一刻起,那些虛妄的滿足感、責任感慢慢地分崩離析,寄人籬下的日子他早在七年之前就該厭了,如今醒悟,仍不算晚。
帝祖懼他,那就讓那些懼怕成了真吧,如此,以往承受的種種,他也就不覺得冤了。
既做出了這個毀天滅地的決定,谛觀如卸下長期壓在心頭的磐石,那種發自肺腑的輕松從心中噴湧而出,都化成泛上臉頰的笑容,擋也擋不住,壓更壓不了。
那一刻,藏在暗處的青衣們一度覺得谛觀承受不了陷入絕境的壓力,瘋了。
濯墨亦一臉驚懼地看着仰天大笑的谛觀,極速地揣測着他的興奮從何而來,難道他看穿了藏在自己身上真正的秘密?他伸手,靜悄悄地摸住了藏在身上的刀,不管是不是,這個險,他不能冒。
殺了谛觀,便如斷了帝祖的一條臂膀,即便任務失敗,也不算虧。更何況隻要在帝祖擊殺自己之前說出那個身份,他此行的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想到此處,濯墨拔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