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涼風徐徐,悶熱難耐。
或許是因蟬鳴不絕,又或許是這床絨太過軟适,瑤光酒意褪去,無法再入眠。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屋頂,思緒紛亂,腦海中浮現着滅門慘狀、師妹的悲劇、姽婳和念春的遭遇,心中郁氣橫生,難以平息。
忽聞窗外一陣咳嗽聲,她循聲望去,是從院中那高樹傳來。想起那樹上有誰,她心頭一緊,抓起膝間薄被便往屋外奔去。她快步走到那樹前,輕輕一躍便到了樹頂。那樹奇高,比國師府的圍牆還高出一大截,遠遠望去,朦胧月色,萬戶燈火,映入眼簾。
其中一樹梢上,司幕正半躺倚靠,似是在淺睡,雙眸閉着,眉頭緊鎖,呼吸平緩,卻不時掩嘴輕咳。
樹上夜間果然濕氣重,涼得她起了疙瘩。司幕公子本就手腳冰涼,睡在這處無法暖身,不得病了才怪。她俯身上前,欲想将薄被替他蓋上,輕輕地,越俯越前。
一顆果子掉落,砸在瑤光腳上。她動了動腳,一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朝司幕傾去。
“瑤光姑娘,可曾受傷?”
沒有預想中的疼痛,是司幕長臂一伸,将她穩穩接住。她像是被司幕公子擁進懷裡,姿勢甚是暧昧。
“轟”地熱氣上冒,瑤光心跳加速,捏緊手中薄被,撐起身,讷讷道:“我聽你咳嗽,恐是夜裡樹上涼,你夢中受寒,故來給你送上禦寒之物。”
司幕又咳了幾聲,她連忙将薄被替他蓋上,憂心道:“公子不是神醫嗎?怎麼自己也不會好好照料自己?”
司幕嗓音低醇中帶着歉意,溫柔如絲,“是在下吵醒你了。”
這是他們首次破冰暢談。
“也不是,”瑤光垂下眼眸,“是我睡不着,床太好了,睡得不踏實。”
“姑娘心中有事,想必縱使有高床軟枕,也難以入眠。”
瑤光仰望夜空,皓月當空,清輝灑落,卻映不進她幽暗難明的眸底。往事如潮水般湧現,心中郁氣橫生,難以排解。
“師門慘遭滅頂,師妹命途多舛淪為魔族,是真是假我雖無從确認,可她切切實實死于我手;姽婳姑娘與念春兄慘遭不幸,我亦無能為力,心中愧疚難當……”瑤光喃喃自語,聲音中透着悲痛與悔恨。
“我何德何能,怎配高床軟枕,怎配黃粱美夢?”她自嘲地笑了笑,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後日便是十五,八荒鏡一照,是真是假,一目了然。”峰頭一轉,她又道:“可我又不敢。”不敢面對真相,不知如何面對。
“放心去吧,無論如何,我都陪着你。”
司幕那輕輕的一句話,瞬間将瑤光的心腔添得滿溢,過去煩惱的憂愁好像都不重要了。
沉默片刻,她措不及防道:“你與昀之仙君可還好?”
司幕聞言一怔,旋即明白她意有所指,淡然回道:“我與他,僅有血脈之親,自然是好的。”
瑤光聽罷,了然一笑,燦若夏日驕陽。
許是心中積壓的陰霾散去,瑤光倦意漸濃,本欲起身告辭,回屋安歇,卻不想司幕橫臂一攬,将她穩穩固定在樹梢之上,為她披上薄被。
他道:“有時栖息于樹梢之上,也不錯。樹是硬了點,但景色,是美的。”言罷,他身形微動,獨自落地尋過一張薄被,移至另一處樹梢倚坐,仰望瑤光,眼眸在月光的映襯下,熠熠生輝,“賞美景,悅心神。”
瑤光看他,又眺望遠方,今夜月色與往昔并無二緻,卻如他所說,美得格外動人。
她輕聲呢喃:“今夜的月色真美。”
他附和道:“真美。”
賀懷慈喜居高樓,恰逢窗棂正對瑤光院中。他酒醒後,覺屋内悶熱難耐,便輕輕起身推開窗扉。月光如水,傾瀉而下,将院中二人照得明淨透亮。
他凝眸望去,怔了怔,笑了,笑中帶着凄然。
人,果然悲喜不同共。
當年三國鼎立之時,南秦曾突發疫症,病症怪異,傳染迅速,頃刻間将荒原一帶化為疫區。彼時大漢對南秦虎視眈眈,南秦上下惶恐不安,竟将疫症視為大漢陰謀,欲将荒原畫地為牢,付之一炬。危難之際,幸得有當朝狀元,禮部主事賀懷慈衣心系黎民,挺身而出,力排衆議,主動請纓,從上京奔赴荒原,救難救災。他與神醫聯手,一同衣不解帶,日夜奔波,最終解得療法,治愈疫症。
消息傳回上京,南秦王龍心大悅,為順應民意,急召賀懷慈回京封賞。
朝堂之上,賀懷慈卻不見好友英王裴英蹤影。好不容易熬過冗長的朝會及衆朝官的阿谀奉承,他迫不及待地催促侍從南澗快馬加鞭,駛向英王府。他心中急切,隻想第一時間将這個好消息分享給裴英。
一路疾馳,塵土飛揚。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曾經的天之驕子,淪為卑賤的擦鞋奴。
鷹般銳利的雙眼被蒙上,錦衣玉飾換作褴褛碎布,矯健的身軀如今骨瘦如柴。他跪在地上,像是什麼都看不見,摸索着,聽着别人的指示,卑微地舔舐着肮髒的鞋。
賀懷慈見不得舊日好友被如此蹂躏,頓時眼眶濕潤,怒從心起。仗着這幾年在荒原練出的力氣,他沖上前去,一把推開那人,抓住對方的衣領,厲聲喝道:“你是哪個府裡的!竟敢讓英王給你擦鞋!”
那人先是被吓了一跳,慌忙地踹開裴英,磕磕巴巴地說:“我,我不是哪個府的,我是街口那肉攤的老……”說到一半,他這才反應過來,啐了一口,道:“什麼英王!他勾結支越,賣國求榮,現在就是個賤民罪子!果然是身上留着支越血脈的雜種!别說我,就算是街口的狗都可以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