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為那是麗姬。他驟然驚喜,原來她的死隻是一場夢,原來他隻是夢得太長了,原來那些痛苦其實不是真的。
可他再看一眼,卻發現不是。那雙煙晶樣的眼睛毫無波瀾,即使在這樣的場景下也直直地望着他,澄透得仿佛能看透一切。麗姬沒有這樣的眼神,她憂愁而溫馴,看向自己的時候眸子裡常常閃爍着猶疑,總是想躲閃。這雙眼睛屬于那個像她的封号的女子,山鬼,郗璨。
“怎麼會是你?”他沒有松開她的手,她怎麼會進宮?她怎麼會替他治病?她不應該恨他嗎?
她并不掙紮,眼眸裡露出了一絲疑惑:“因為這件事隻有我能辦到啊。”這不是很明顯麼?為什麼還要這麼問呢?他是在期待誰?那個欣喜的眼神,是因為誰?
“……你不恨我麼?”嬴政不自覺地用力,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試圖發現一絲一毫的波動來印證自己的猜想。她應該恨自己才對,就像麗姬,順從卻又矛盾地恨他,像一隻張牙舞爪的小貓,卻又沒辦法離開他。嬴政想着自己好像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這樣一種惡趣味,他喜歡看别人苦苦掙紮卻又無能為力的模樣。所以燭幽也應該是這樣,他明明害死了她的韓非,她卻不得不屈服于陰陽家為他效力的事實,不情不願,抓心撓肝。她應該掙紮才對,她應該痛苦才對,就像她在雲陽國獄之前,可為何她現在卻是這樣的毫不在意?
“我為什麼要恨你?”她雖然感受到了手腕傳來的疼痛,卻不甚在意,她凝望着嬴政翻湧着壓抑的惡意的目光,心底隻有不可思議,“是因為韓非嗎?”
嬴政被她的态度驚到了:“你不是……?”你不是心悅于他麼?
燭幽不知道嬴政在想些什麼,不過她仍是緩緩地搖了搖頭,誠實地告訴了他自己的想法:“若說要恨誰,我最應當恨的不應該是我自己才對嗎?韓非的死,是因為陰陽家……是因為我。君上不過是我的幫兇,我們是一樣的,我有什麼資格去恨誰呢?”是她去晚了,是她的錯。然而當初隻是下了六魂恐咒,韓非分明有一線生機,可李斯卻逼得他動用了逆鱗,是因為這樣咒印才發作,他才會死的。若不是他的讒言,又怎會如此……這一切她都在炎獄裡想了無數遍了,她已經不再會因為他的死而大恸心神。時間不是痛苦的解藥,但解藥卻在時間裡。她無數次地回憶起韓非對她說的話,慢慢地也決定去履行自己的諾言:她答應了,向前走。他想知道蒼龍七宿是什麼,她一定會替他去看的。
嬴政一點點地松開了她的手,他忽然笑起來,那種從胸腔發出的沉悶的、壓抑的笑聲,令他整個人都顫動:“你真的和他很像。”
燭幽莫名,她很像韓非麼?她哪裡像他呢?雖然張良也說過這樣的話,但她卻始終想不出為什麼,她一直都覺得他們倆完全不一樣。
“但你也放不下……你,也放不下……”
她當然放不下,也不會放下,這樣的事情若也能輕易放下,那世上怎麼會有放不下之事呢?
燭幽離開章台宮的時候雨仍然沒有停。她沖雲中君點點頭,示意已經沒事了,便帶着那一身悠長的香味朝殿外走去。出宮的路很長,那片廣場好像也因為下雨而顯得更加空曠了。值守的衛士仍舊舉着刀兵,穩穩地立在原地,巡邏的也按時按點地在雨中行走,規行矩步。她沒有撐傘,也沒有在自己的身側凝出一道隔雨的屏障,任由秋雨一絲絲地纏在身上,慢慢地濡濕她的衣衫。她按照平常的步調直直地朝前走去,殘留的導引神思的香還沒有被雨洗去,嬴政的記憶帶給她的影響也沒有結束,她感覺自己宛如置身在雍城的那場大雨中,腳下是淡淡的血色,耳邊還留有凄厲的悲鳴,這令她不得不停下了腳步。空曠的廣場上其實隻有她一人,沒有刀兵,沒有鮮血,更沒有嘶吼,隻有雨,沙沙地落下。她的裙裾拖在地上,繡鞋也被浸濕了,她也不介意,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了一小會兒,最後忍不住回了頭。嬴政大概是結束了休息,準備去正殿辦公了,正和雲中君一同走出來,卻停在了玉階之上。過于遙遠的距離讓他們的目光無法交彙,兩人的身影都因為小雨而在對方的視線中模糊。燭幽恍惚間想起來一場幻覺,那時在雲陽國獄前,她也好像看到自己在一場傾盆大雨中,她猛地意識到,她和嬴政大概都被困在了一場不存在的雨中,所以他說,她,也放不下。
燭幽感到了一陣冷浸浸的寒意,她提起了裙擺,轉身就朝宮門跑去,嬴政隻看到她像一團霧氣,頃刻間就消失在了漆黑的宮門之外。
“王上。”雲中君喚回了嬴政遊離的思緒,他輕輕“嗯”了一聲,便朝正殿去了,而雲中君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悄悄看向燭幽離去的方向,有些莫名。
那廂燭幽回到了驿館,直奔星魂的房間,推門就看到他在收拾行李——他吃着糖葫蘆,侍從替他收拾。他看到渾身都濕漉漉的燭幽,把嘴裡的山楂吐了出來,問:“怎麼如此狼狽?”
燭幽知道星魂吃糖葫蘆隻吃外面那層糖漿,已然見怪不怪,她開門見山道:“有什麼立刻就能光明正大地離開鹹陽的理由麼?”
星魂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睜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要不是今天沒出太陽,否則我就可以确認一下太陽是不是從西邊出來的了。”
燭幽盯着他沒說話。
星魂笑了一下,走到桌子旁坐下:“有。”
燭幽看到這一室的紛亂,便知道他應該是要去執行什麼任務了,可她問都不問,直接說:“那我跟你一起去。”
“你先别慌,是不是應該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讓你這麼急匆匆地想走?”侍從識趣地出去了,并貼心地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