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吃得太飽,燭幽有好一會兒沒能睡着,感覺已經過了四更天她才終于睡去,等再醒來,已經誤了早上的朝會。燭幽暗自懊惱自己好像總是在行差踏錯,而聽到屋裡的動靜的侍女輕輕敲了敲門:“大人起身了麼?”
“嗯。”燭幽消沉地回了,侍女片刻過後就端來了洗漱用的水和巾子,本想服侍她穿衣,被她拒絕了,“你且在外面等着吧。”
燭幽收拾得很快,侍女等在梳妝鏡前替她绾了個普通的發髻,扣上了她慣用的玉扣,她本想直接去東偏殿,侍從已經走上前來:“大人,朝食已經備好了,請用。”
她撫了撫發鬓,轉頭問:“不用先去君上那兒嗎?”
侍從低頭回答:“回大人,王上說您收拾好了再過去就好。”
難怪侍女竟然沒有叫她起床,竟是嬴政吩咐過了,不過她也不能真就這麼嚣張,還是得做得謙恭一點。想到此處,她也不拖沓,匆匆用完了朝食,立刻就趕去了東偏殿。今天也是個好天氣,陽光明媚得有些刺眼。侍女引着她來到殿門口便福身回轉,燭幽在門口探頭瞧了瞧,一直在注意各方動靜的趙高已然悄悄迎了上來:“山鬼大人,請随我來。”
東偏殿确實是秦王的書房,有整整六進。外殿前三分之一都是長史官署,剩下的部分用于議事,而内殿外殿的過渡區域是趙高和内侍侍女們照料秦王以及議事衆位大人的一小片空間,更進去就是内殿,緊要公文都存在這裡,嬴政日常辦公大部分時間也都待在裡頭,所以還設有寝殿和浴室。趙高直接将燭幽帶到了他們議事的地方,走的是用屏風為侍從們隔出來的通道,所以并不引人注目。然而為她所設的位置就在秦王的桌案下首,以往此處并沒有桌案和屏風,故而議事的大臣們進來時都不免多看了兩眼,不過之前此處無人,現在他們也看不見已經坐下的她,倒是嬴政隻要偏個頭就能将她的行動看得一清二楚。燭幽坐定後擡頭,嬴政瞄了她一眼便重新專注于議事,站在他身後的蓋聶沖她輕輕颔首,她也便同樣緻意,趙高體貼地給她端來了一碗酸梅湯後便重回嬴政另一側的位置。
她的到來沒有影響到衆人半點,就像是被迫來旁聽某場辯合的無辜路人。秦王書房這樣的小議事,衆人都各抒己見,氛圍很寬松,講到激動處雙方還可能就直接吵起來,嬴政也都不管,甚至樂于見到這樣的情景。今天議事自然也沒有繞開韓國之亂、大梁之圍、對楚對齊的方略,還有即将到來的秋收、新一輪徭役的征發等等内政事務,燭幽一邊聽一邊無聊地掃過衆人,意外地發現李斯竟然不在。
“大梁之圍解後,應該同步修整鴻溝,完善被破壞的水利設施,臣請徭役暫時押後,緩幾月再征發。同時也需要等待大田令大人回報具體情況,再做具體的籌措。”
嬴政點點頭:“準。”
“王上,臣再請一事!滅魏之役畢後,中原地區就徹底聯通,不如重新修整恢複韓趙魏三國故地之水利要務。”
“此些事務必等三國遺民教化之後才可進行,若一次性下放如此之多的徭役,恐怕會使他們産生逃離之心,更容易被舊貴族蠱惑叛亂。”
“故土難離,何況此項工程亦是為他們的子孫留得福利,豈會輕易出事?”
“固然如此,也應以撫民為先。秦律自當首先推廣,但也應留下餘地。徭役可以暫且免去,不如以工代役以作過渡。請王上示下!”
“準。具體方略待大田令的調查結果出來後再行商議。”
事情雖然很多,解決起來卻如行雲流水,十分地順利。無論是什麼方面的事情,嬴政都運籌帷幄,他在大臣們讨論的時候一邊看竹簡一邊思考,偶爾問上一兩句,最後整理綜合一下大家的意見,在極短的時間裡就給出了令大家都心悅誠服的決斷。而且後面讨論的事情一旦牽扯到先前讨論過的事,還會綜合給出修改意見,就像過目不忘一樣。燭幽驚奇地覺得這種“辯合”竟然出乎意料地有意思——原來君王是如此的麼?之前在韓國的時候她也聽韓非抱怨過他的父王,他不好說太重,可她也能聽出言下之意:識人不清,決斷優柔,甚至不願作決斷,衛莊說韓王哪怕隻能識人都好過于現在。荀子也曾感歎過,若天下君王都能識人善任,善于納谏,心懷仁義,也不會有如此亂世了。以嬴政作标準,看來大家對君主的要求都不高了,嬴政不僅擁有他們希望君主所擁有的品質,甚至洞察、統籌、決斷之能,民政軍事的敏感度都遠超常人,他是天生的君王,對于政務都信手拈來,有無盡的熱情和永不遲滞的思慮,隻要坐在禦座上就閃閃發光。燭幽又體會到了在那屋檐之上回頭就看見他時的那種心情,一樣,又不太一樣,若說那是一見鐘情,那現在這又是什麼呢?
嬴政一向對目光很敏感,更何況是燭幽這般堪稱“灼灼”的注視,他終于在聽大臣們讨論時分了心看向了就在下首不遠處的燭幽。她正襟危坐,背挺得直直的,雙手規矩地交疊着放在膝上,側過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兩人目光相彙時她也絲毫不躲閃,甚至還下意識地歪了歪頭,看起來無辜極了。嬴政知道從她坐下開始,隻有那麼片刻在看别人,其餘時間都盯着他。他頗有些無奈,話說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竹簡,趙高立刻附耳過去,隻聽他問:“什麼時辰了?”
“回王上,卯時三刻了。”
嬴政點點頭:“帶她先去用飯吧。”别就在這兒盯着他看,吃飽了就幹活!
燭幽聽說要吃飯了還準備拒絕,她早飯用得遲,其實并不太餓,但趙高不給她這個機會,幾乎是半拖半拽地把她哄走了,還了嬴政一個清靜。看身旁的位置空了,嬴政可算是覺得松快了一點,他看了看手邊剩的竹簡,感覺能在用哺食前處理完。
今日的哺食是槐葉冷淘和一小碟炙好的雞肉片,另外有一碗冰鎮過的蘡薁,燭幽覺得都很好吃。吃過飯她回到座位上,小朝會還沒有結束,想注視着嬴政的心情也沒有抵得過瞌睡蟲,在一片激烈的争吵聲中,她閉上眼睛開始入定,很快就不再能感受外物——她又不是傻的,當然知道嬴政為何會如此“懲罰”她。感受到清涼的嬴政暗暗點頭,她還是能懂的。
因為燭幽的自覺,今天他也過得比較愉快。也不知是誰在陪伴誰,結束議事之後他也沒有進内殿,在這張王案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便提筆開始解決剩餘的工作。到酉時,一天的公務也就解決得差不多了,燭幽仍在入定,嬴政便也沒有打算離開,命趙高拿來了六國風物志,一直看到戌時。
“醒了?”他第一時間發現了她已經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