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一時沉默,摩挲她手背的動作都停下了。燭幽看了看兩人交握的手,又看向他的臉,眼帶赤誠的希冀。
區區一把劍而已,嬴政想,即使是韓非的遺物又怎麼樣,他已經死了這麼多年了,自己何不大方一點?等她回來就将劍毀去,眼不見為淨。于是就打着壞主意高冷地“嗯”了一聲:“到時讓趙高帶你去取。”
燭幽肉眼可見地開心了起來,但她沒有笑,這令嬴政稍稍寬慰了一點。隻聽她說:“那我也想讨一件東西,君上肯應允嗎?”
“不是給你逆鱗了嗎?”這般得寸進尺,他覺得她要是再開口要什麼遺物,他就不準她離宮了。
“那不是因為君上留下了我的劍嗎?”就差把“怎麼能算呢”幾個字說出來。
有道理,但又不像有道理。畢竟她從不開口要什麼東西,他還是決定聽一聽:“答不答應得看你讨了什麼。”
“我想要一個偶人,和君上一樣的偶人。”燭幽沒能從星魂那裡要到傀儡,索性直接要到本人頭上來。
“孤又不會保佑你,你要孤的偶人做什麼?”
“因為我想天天看着君上。”
“……”如此開放的民風得追溯到春秋時期了吧?留在宮裡不就能天天看了嗎,何必多此一舉帶個偶人去楚國?而且偶人總會讓人聯想到巫蠱,他很敏感的。但燭幽竟然想天天看着他……嬴政的心情很複雜,一時沒有回應。
燭幽靜待他的回答:“君上答應嗎?”
嬴政睡意全無,他坐起身來歎了口氣:“孤先想想。”
隔天,嬴政以視察兵器準備情況為由巡視了匠作監,還專門召了大匠詢問。問完了所有情況後他卻沒有立刻起駕回宮,反而問起了立像的事,大匠想着王上要為誰立祠嗎,如實回答了他的問題,但答完他也不說什麼,褒揚了他的工作能力,引得大匠欣喜之餘一頭霧水。
立像塑偶不過就用石頭、青銅、木雕或陶泥,石頭和青銅不好操作也不易攜帶,木雕輕便,但镌刻不易,陶泥倒是容易,但不知道是不是能還原他的樣貌。嬴政思來想去,還是選了不容易出纰漏的泥塑,還召來大匠學了兩天,這才将燭幽喚到跟前。她看到嬴政對面的桌上擺滿了陶泥、清水、紗布、刻刀等等工具,不太明白這是什麼狀況。
嬴政示意她坐下:“孤就在此不走,既是你想要偶人,便自己照着孤捏一個吧。”
燭幽一愣,等等,這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啊,她隻是想要一個和他一樣的偶,并不是要自己捏啊,而且以她的手藝,捏出來的肯定不像,否則她早就自己上手了,還用得着求别人嗎?但她還是坐到了桌案前:“我不會捏偶人。”
“學就會了。”
學?燭幽環顧四周,但問題是教她的師傅呢?她又看向嬴政,可他已經埋頭于書簡,完全沒有再理她的意思。燭幽伸出手指戳了戳半軟不硬的陶泥,看來她的願望終究是要落空了。她不惱,也不傷心難過,面色平靜地将陶泥托進了掌心,想了想,取過刀來切下一塊,澆了點水上去,摁在案闆上像揉面團似的按揉。一邊揉一邊覺得還是太硬,便又接着加水,最後水加太多泥團不成形,便又切了一塊泥和進去。陶泥不似面團,并不好和,不多時她就浸出了汗。這般一邊加水一邊加泥,好不容易和到了她覺得合适的硬度,于是她開始捏泥人。先掰一小塊,再掰一小塊,揉巴揉巴捏出輪廓,再修形狀。她搗鼓了好半天,那個泥人五大三粗方腦殼,怎麼也看不出嬴政的影子。四肢長短粗細都不一,還滿是她的指紋。她想補救,拿刀去削,将它削得奇形怪狀,她還加水想撫平上頭的紋路,更是直接讓黃泥水流了滿桌。
——這未免也太難了。燭幽盯着自己做的詭異人形好半天,決定放棄,動了内力直接将泥人團成了一團,開始捏小鴨子小豬小鳥這類圓滾滾的又簡單的,在面前擺了一排。
嬴政在對面看得險些沒忍住笑出聲,竹簡也不批了,放了筆走到她對面,問:“不是要捏個孤嗎?孤是小鴨還是小豬?”
燭幽心平氣和:“世間無我,處處是我。君上不在我身邊,但隻要我想,君上也可以是萬物,一直在我身邊。”
嬴政撚起了那隻小鴨子,笑:“生氣了?”
燭幽停下捏泥團的手:“怎麼會呢?”
“看你也做不出來,還是孤來教你吧。”
燭幽不由得懷疑:“君上連捏陶泥也會?”
嬴政臉上是他一貫的風輕雲淡的從容微笑:“嗯。”
屏風後面的趙高迅速捂住嘴,防止自己笑出聲:跟大匠學了兩天能不會嗎?
“趙高,來收拾一下。”聽到嬴政的傳喚,他迅速地控制住表情,端着水盆和抹布迅速地将桌案清理了,又飛快地退下。
嬴政卷起了袖子,拿過了陶泥團:“看看孤怎麼做的。”
看他自信滿滿胸有成竹的樣子,燭幽卻還是狐疑,這是手藝活,她不信嬴政還會這,可是他的從容不迫和有條不紊唬住了她,令她不由得覺得,或許他是真的會。等一個身量修長,身材适中的人形出現在燭幽的眼前時,她萌生疑惑,為什麼陶泥在他手裡就如此地聽話,而在她手裡就是要麼硬了要麼軟了,自己如何補也補不好?嬴政将無面的泥人遞給她,她想着該畫上衣服刻上五官了,這總該由匠人來做了吧?豈料他鐵了心要她自己動手:“孤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樣子,你就照着看到的刻吧。”
“……”燭幽拿起最細的刻刀,心道今日可真辛苦,君上一點都不好伺候,但她不介意,畢竟她平日裡也沒有如此光明正大的理由盯着他看呢,當然了,即使沒有理由她也經常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