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燭幽思慮之下決定什麼都不說——多說多錯,少說少錯,她最好就着嬴政的話來應付,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芈啟的事情……”嬴政煩躁地歎了口氣。
燭幽等着他的下文,可他忽然陷入了沉默,于是她擡頭看向他,發現嬴政也正幽幽地望着她。他的眼底漆黑,沒有漏進一絲光線,如同一片深潭,同他平時看她的目光截然不同,讓她不由得渾身緊繃。這樣的目光她曾經見過很多次,在她剛剛從炎獄裡出來随陰陽家初到鹹陽的時候,他便一直用這樣的目光看她。她提醒自己不要露出異狀,就像當年看他那樣回望過去就好了,但冰涼的手心已不由得沁出了汗。
“當年,你為什麼要回郢陳?”他的語氣帶着遲疑的冷漠,似乎是思考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問出來。
聽到他這樣問,她反倒松了口氣,這個問題的答案她想過太多次了:“因為路過郢陳的時候,城防軍備不對,明顯超過了規格。而且昌平君明明是被流放的,卻在那裡有相當大的話語權,留守的駐軍竟然會聽他的吩咐。”秦國和别國不一樣,再是王室貴族,一旦被定罪,就幾乎不可能再擁有話語權,“此外,在他已經有那麼大話語權的前提之下,已經是秦國屬地的郢陳城内的百姓還能逃得一幹二淨,竟然沒有命人節制。我曾經勸過兩位将軍多次,但因為主将要求急行軍而無暇他顧,毀掉被留下的大型軍械的請求也被拒絕了,陣前回轉也是無奈之舉。後來的事情應當都寫在軍報上,君上早已經知道了。”
這番話無可挑剔,他也讓人查過,卷宗上所述和她講的幾乎無差,不過他并沒有就此結束這個話題:“這些自然能反過來印證芈啟的背叛,但你路過郢陳時也沒有切實的證據,你就僅憑猜測從前線回轉?”
“是。”燭幽不假思索地應了,“星象顯示禍起後方,甯可錯殺,不可放過。”
“星象……”嬴政冷哼一聲,“那星象就沒有顯示前線潰敗?”
燭幽一時沉默,她走到王座之下,按照最标準的禮儀掀衣跪下,拜服于前。嬴政從零散的事情裡抽絲剝繭,找到她的異狀,然後串出了正确的猜測,可笑蓋聶竟然勸她對他多點信任。她閉上眼睛,額頭壓在交疊的手背上,無聲地笑了笑。盡管此刻不用直面嬴政的目光,可她仍覺得如芒在背,屬于帝王的威壓實實在在地壓着她的脊梁,令她渾身冰冷,可她卻不得不硬生生地剝離掉那些多餘的害怕和無望,一字一句地為自己脫罪:“星象是由現狀推演出去的結果,若臣能順利解決芈啟,前線定不會狼狽至此。是臣當初辦事不力,沒能穩住大軍的後方。王上若要責罰,臣不會有半句申辯。”
她說完之後,空氣裡餘下粘稠的沉默。她聽到一陣衣料的窸窣聲,不多會兒一片陰影籠在了她的頭上,一股力量借着他托住她的手肘之處傳遞給她,讓她直起身來。嬴政平靜地說:“君王不誨追過往,孤也并未追究當初之事,你不用怕,也不用說這樣的話。”
燭幽沒有擡頭,隻是再次俯身行禮:“謝王上寬宥。”
“起來吧。”他再次伸手扶她,她規矩地站好,垂目望着前方。
他伸手牽過她僵得幾乎沒有知覺的手,溫聲安撫,就像剛剛發出質問的人不是他一樣:“孤知道你對芈啟頗有微詞,不過後面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交給羅網,他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結果。”
燭幽聽了覺得奇怪,她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王上覺得臣是因為和昌……芈啟有私怨才這麼做的嗎?”
“像之前那樣叫孤。”
“……君上。”
“孤當然知道你也是怕他殘餘的勢力再掀起什麼風浪。”他坦然地望着她。
但也不能原諒她在這個前提下的異心。燭幽不覺意外,眼前的情景幾乎是她能夠想見的最好的結果,她不應該有半點委屈。嬴政的質問于她而言也就是一場遲來的考試,她明白她終究要過這一關,隻要給出準備已久的答案就好——可當這一切都發生了,都結束了,她才生出一股失落、無力,她沒有力氣再去回應他迅速平複的心情。
她挪開了視線,卻被他托着下巴強迫着對視:“璨璨,看着孤。”
她無言地迎上他化冰為水的眼眸,等着他的下文。或許是她毫不反抗的姿态迎合了他的想法,抑或是她始終如一的态度令他滿意,更或者是他終于放下了戒心,總之他終是放開了手:“累了嗎?去休息一下?”他說得就仿佛她剛剛是将今日的字交給他,還抱怨自己累了似的。
燭幽覺得可笑,于是她說:“君上不覺得尴尬嗎?”
嬴政的眸子顫了顫,輕輕松開了手:“不覺得。”恩威并施本就是一個君王該做到的,何來尴尬一說?
她像是要掩飾什麼一般,罕見地扯出一個笑容:“嗯。臣……我想出去走走。”
他自覺自己的話說得重了些,她可能一時接受不了,也能容忍她如常人般的小情緒——如果她沒有這個情緒才不正常,于是他點點頭:“去吧,早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