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幽猶豫了一下,還是問:“若是老師,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荀子煞有介事地“嗯”了一聲,回答:“大概從心所欲?”
燭幽一愣。
荀子帶着她緩緩地行在竹林裡,燭幽沒有注意,這已經是離開半竹園的方向,她隻是亦步亦趨地跟在自己老師身後,最後一擡頭,竟看見眼前站着許許多多穿着弟子服的小聖賢莊學子。最末的弟子們見荀子和燭幽來了,急忙行禮,衆人紛紛讓開一條道來,站在對面的有嚴陣以待的秦軍士兵,有郡吏,有信使,還有與伏念對峙的李斯,衆人一一映入眼簾。
李斯本就迎着他們前來的方向,所以第一時間發現了二人,他身着官服,臉上沒有表情,隻朝着這邊作揖:“夫子。”
燭幽下意識地擋在了荀子的面前,伏念也急急地上前來:“師叔,您怎麼出來了?”
荀子冷聲道:“老夫若不來,眼前的這些人豈不是要将小聖賢莊鬧翻了天?”
不待伏念解釋,李斯先道:“夫子這個‘鬧’字可謂差矣,本相隻是奉命行事,查抄禁書,肅清儒門風氣,何來的‘鬧’一說?還是說,夫子也對帝國政令頗有微詞才出此言?”
“怎麼,難道我莊内還留着禁書?先前桑海丞已帶人查抄了一遍,禁令上的書,小聖賢莊可是頭一個交出去,由郡丞當衆立時焚燒。且不說是前來的官吏,連山下的百姓也當看見了那片燒了一天一夜的大火。”荀子說着,銳利的眸光掃過了跟随兒來的桑海丞,對方鄭重作揖,臉上卻是欲言又止的為難,“如此,李丞相還要進來再查一遍麼?”
李斯不緊不慢道:“自當如此,孔府牆裡尚能藏書,誰知這藏書樓又有多少‘牆’藏了多少書?”
衆人聞言一片嘩然,伏念忍了又忍,燭幽都看到了他臉上的肌肉抽動,隻聽他壓抑着怒氣駁道:“藏書樓乃是全木所搭,一體壘建,環環相扣,層層相連。丞相在小聖賢莊待了這樣多年,不會不知道其中各種關竅,這樣一棟屹立百年的樓裡如何能如丞相所說牆裡藏書?”
李斯點點頭:“不錯,本相确實在此待了許多年,然本相離開的時間卻更久。當初本相赴秦時,還未見一樓碗盞叮當,流水潺潺呢。”
他似是鐵了心要查藏書樓,然而這樓一查,必然是兇多吉少。燭幽明白他的用意,他不過就是想拆了這天下文宗的标志,狠狠地将小聖賢莊衆人的尊嚴踩在腳底,以報當年荀子将他逐出師門之辱,也是在向嬴政表明忠心,表明自己早已與儒家毫無幹系。
“那又如何?”燭幽輕描淡寫地問他。
李斯以為燭幽不會在此時開口,一時有些疑惑,不過他還是看向她,回答:“既然能改造出這樣一片巧思的池塘,樓内自然也可改出其他。”
“你又知道了?”
“正是不知,所以才要查。”
“丞相是覺得自己不藏私心?”
“本官能有何私心?不過是一心為了帝國。”
“我與你同窗也有數年,知你心思深沉,睚眦必報。求學時便嫉妒韓非獨得衆信,離開小聖賢莊後立于秦國廟堂,秦王卻心要韓非事秦,而後韓非身死,荀子又将你逐出師門,焉知你今日不是來報複的?”
李斯面不改色:“本相是敬重夫人,并非害怕夫人,望夫人莫要憑空污蔑。”
“污蔑?”燭幽冷笑,“那你要不要也來證明一下?陰陽家有搜魂之術,不如讓我來搜一搜?”
“此事豈能與查抄禁書相提并論?”
“你懷疑藏書樓内有禁書,我懷疑你挾私報複,丞相笃信秦法,那何不遵循秦法嚴明公正之原則,立時證明予我與在座諸位。丞相若能讓我用搜魂之術,那藏書樓要搜要燒,悉聽尊便!”
李斯眉頭擰起:“夫人不要阻礙了公事。秦國國法,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夫人怎敢光明正大挑戰律法!”
燭幽望着他不語。
李斯見她鐵了心要礙着正事,決定迂回些行事:“夫人與其在此處螳臂當車,不如想想還有什麼沒做的正事。夫人應當還不知道吧,鹹陽學宮一案,盧生自稱雲中君的弟子,陰陽家自身難保,夫人卻還有空在這裡操心别人?”
燭幽一驚,牽扯到了陰陽家?所以自己被遣到桑海,其中還有這樣一層因由嗎?她心知嬴政是在保護她,何懼李斯在這裡吓人:“李丞相不必在此危言聳聽,你也說了盧生是自稱,難道李丞相自稱一心為公就不藏私心?我陰陽家不養逆犯,更不養蠢貨,陛下自然會查清此事,還我陰陽家清白。”
李斯哼了一聲:“家賊難防。夫人在鹹陽這樣久,早便顧不上陰陽家的事,别等真出了事才追悔,就不要在此阻攔本相行事了。”說罷便要下令命人闖入。
燭幽擡手,一道禁制鎖住了藏書樓的大門:“我倒要看看今日有誰敢闖。”
諸位軍士不由得停下。
李斯高舉起令牌,喝道:“還不依令行事!難道你們想抗旨不成?!”
燭幽提劍就要沖向藏書樓,卻忽覺腕上一緊,她沒有忘記自己身後就是荀夫子,于是回頭,見荀子半阖着雙目,朝她緩緩搖頭。
燭幽疑惑又着急:“老師?”
這位向來矍铄的老人露出龍鐘之态,面露蒼涼:“儒門既難逃此難,就不要再徒勞掙紮了。書毀了便毀了,隻要有人還在,這些東西自然還會傳下去。藏書樓會倒下,但道義與教化點燃的心火永遠不會熄滅。”
燭幽自然不能說自己在乎的不僅僅是這一座藏書樓,還有嬴政身後的千年萬年之名,就在她猶豫之時,荀子的身體忽然開始微微晃動,他的手一松,燭幽下意識地反手去扶,險些沒能拉住于她而言曾如山嶽般的長輩:“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