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薇的身子,時好時壞的調理了兩年多。待到宣明二十五年夏天,終是到了太醫也無力回天的時候了。
這兩年,甯澈除了萬壽、冬至、正旦這三大節慶會回宮小住一段時日,其他時候,大多都是在外面奉旨巡查。
在西五所,傅薇卻是自己行動都費力了。
可是她骨子裡要強,硬撐着不讓人伺候她的起居便溺。直到她連手都擡不起來的時候,才不得不對夏绫說:“喬喬,你能不能幫姨洗個澡,我身上悶得慌。”
夏绫哎的應了聲,立馬出去準備熱水,又将傅薇洗澡要用的木盆搬進屋裡來。
她扶着傅薇坐起來,伸手去解她衣服上的系帶。可就這個解衣服的動作,卻讓傅薇下意識的往後縮了些身體,她似乎是有些害怕。
“薇姨,是我不小心碰疼你了嗎?”
傅薇搖了搖頭,緩緩松開自己緊攥着領口的手。
“沒事的喬喬,怪我。”
夏绫輕輕嗯了一聲:“薇姨,你要是再有哪裡不舒服了,就直接告訴我。”
傅薇閉着眼,雙手搭在床沿上,手指卻不自覺的在緊繃。夏绫将她上衣的系帶都解開,又對她說:“薇姨,你能站得住嗎?我得幫你把褲子也都脫下來。”
傅薇點了下頭。她能扶着牆站一小會,可站起來那一下,還是得夏绫幫她。
夏绫讓傅薇将手搭在自己脖子上,彎下身扶住傅薇的腰,讓她借着自己的力道站起來。傅薇扶着牆讓自己保持住平衡,夏绫趁這個時候趕緊去解她的褲帶。
可将傅薇的襯褲和亵褲都褪下來時,夏绫卻悚然一驚。
她的臀并不像自己的那般是光潔圓潤的。自她的後腰一直到大腿根部,全都是縱橫交錯的疤痕,這舊傷不知道已經過去多久了,卻仍能看出那刑罰在她身上瘋狂肆虐的痕迹。
傅薇察覺到了夏绫的遲滞,語氣尋常的問了句:“很難看吧。”
可夏绫心頭卻狠狠一澀。
紫禁城中的規矩大于天,為了能嚴苛的約束這些最靠近皇權的奴婢,在給予刑罰時,不止要讓他們在□□上承受沉重的痛苦,更不會留半分體面。夏绫知道,犯了錯要挨闆子時,無論宮女還是内侍,都是要褫去衣冠的,故而所有人都畏懼這項刑罰。
所以,傅薇那時,也曾被人那樣對待,毫無尊嚴的忍受笞杖打在她沒有遮蔽的□□麼?
一想到這,夏绫的雙眼倏然濕了。
“喬喬,沒事的,别難過。”夏绫眼一紅,傅薇心裡就揪得慌。她伸出枯瘦的手給夏绫把眼淚擦幹淨,“姨也是在宮裡做奴婢的,挨兩下打不是什麼稀奇事。都過去了,已經不疼了。”
夏绫出去拎熱水,站在爐子邊上,卻禁不住把方才忍着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她太害怕了,傅薇這身體如今就宛如秋木之枯葉,不知什麼時候被風一吹,或許就落了。
可回到屋子裡時,夏绫早已把眼淚都擦幹淨,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
她将熱水倒進浴盆裡,試好了水溫,扶着傅薇坐進去。
傅薇在溫水中微微蜷着身子,即便是如夏绫這樣熟悉的人,她也沒辦法做到在衣冠盡失時從容的讓别人看到自己的身體。
夏绫用帕子浸了溫水,慢慢撩到她身上,輕緩的給傅薇擦拭身體。傅薇本就屬于骨相清瘦的那類女子,這些年再被這病一磨,身上幾乎沒什麼肉了,脊背上的骨頭随着她的喘息一節一節都能看得分明。
傅薇順從的由着夏绫擺弄自己的肢體,忽開口問了她句:“喬喬,你知道皇太子現在到哪了嗎?”
傅薇竟會主動提及到阿澈,這讓夏绫有些意外。她并沒有多想,答她說:“到湖廣了。說是那邊濕熱的很,一直在下雨,衣服洗了幾天都曬不幹。”
傅薇嗯了一聲,沒再說别的話。
洗過澡後,夏绫替傅薇穿好衣服,将她扶到床上去。傅薇身上清爽了些,沒有立時躺下,而是坐在床邊晾着頭發,看夏绫進進出出的将屋裡頭都收拾幹淨。
這丫頭今年十六了,若是擱在外頭,該是家裡尋摸着給找人家的年歲了。
抽條後,夏绫生的越發清秀明麗,江南女子的柔婉純淨,在她身上顯露無餘。有時連傅薇以一個長輩的眼光看來,都覺得她賞心悅目,絲毫不輸太後那侄孫女。
可是,紀瑤身後有太後和文官清流的家世作為支撐,夏绫她又有什麼?
長得太好看的姑娘家,尤其是沒有家族庇護的女孩子,在這個世道裡,不過是瀾裡浮萍罷了。在她可以成為她自己之前,需要面對的是那些強大的,富有的,把控着這個王朝運行規則的人,對她美色的觊觎與垂涎。
而對于一個涉世未深的姑娘而言,那些觊觎或是強迫,或是誘惑。
這是傅薇最害怕的事情。
“喬喬,你過來,我想跟你說說話。”
“怎麼了薇姨?”夏绫放下手裡的活,偏着身子坐到床邊。
這樣秀氣的丫頭,卻為了照顧她整日都得幹那些粗活。她連件像樣的新衣服都沒有,身上的舊衣早已漿得褪色了。
傅薇在夏绫手臂上撫了撫:“喬喬,這些年,你同太子一直都有聯系,是不是?”
夏绫啞然。她原以為,傅薇是終于願意接納阿澈了,可現在她方醒過神來,傅薇剛才隻是在試探她。
她垂下眼,說了實話:“薇姨,阿澈他并沒有做錯什麼……我做不到狠下心來不理他。”
“喬喬,我不是在強迫你,因為我的關系而不理阿澈。你想理誰,或者不理誰,都是你自己的自由。”傅薇審視着她,神情卻凝重起來,“但是有些事你自己得想明白。我問你,你拿皇太子當成是你什麼人?”
夏绫咬了咬嘴唇,當加上“皇太子”這個稱謂時,總讓她失了些開口的勇氣。
“薇姨,我始終都拿阿澈當我很親的人。”
“那他呢?喬喬,他又拿你當他什麼人?”
這倒是個問題。她從來沒有細琢磨過,阿澈心裡又是怎麼想她的。
“或許……是朋友吧。”
“朋友?”傅薇的聲音急促了些,“喬喬,在他身邊,依附他的,谄媚他的,想攀附他的人,不計其數。這裡面看似是人情,但事實上都是深不見底的利益,都是要拿東西去換的。你說他拿你當朋友,可是你又能還得起什麼,能擔的住他稱你一聲朋友?”
夏绫低頭想了想,自己身無長物,隻是一個低微的宮女,要說有什麼能還的,似乎隻有自己這條命了。可是……這條命好像也不是什麼太值錢的東西。
見夏绫不說話,傅薇低聲問她:“喬喬,如果有一天,阿澈要你做他的妃子,你做還是不做?”
夏绫猝然擡眸:“薇姨,你為什麼要這麼問?”
“父母之愛子,則為其計深遠。喬喬,現在還有我擋在你前頭,等哪天我不在了,你為自己想好後路沒有?”
夏绫跟了她這麼多年,她知道這丫頭心思純的很,對誰都是和風細雨的好,可就是不會為自己做打算。
阿澈坐在那個位置上,他有的是試錯的機會,但夏绫呢,她若不小心走錯了哪一步,她又該怎麼辦?
夏绫緊抿着嘴不言聲,讓傅薇心中愈發沒底,她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在私下裡究竟進展到了何種地步。
她急得在夏绫肩上打了一巴掌:“你說啊!”
夏绫遲緩的摸着自己被打疼的地方,垂眼想了一會。
“應該……做吧。”
“喬喬?”傅薇難以置信的看着這女孩。
她拉過夏绫的手腕:“喬喬,你若真做了他的妃子,你一切的悲喜,驕傲,都會附屬于他。他若有了新歡你怎麼辦,他若不喜歡你了你又該怎麼辦?你與他小時候的那點情意能容得你消耗多久,你想過沒啊!”
“薇姨,我沒想那麼多。”夏绫搖了搖頭,“我隻是覺得,如果那樣的話,我就永遠都可以光明正大的……想念你了。”
她原本想的,是“祭奠”這個詞。可她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将這兩個字說出口。
她隻是一個宮女,日後哪怕是想給傅薇上柱香,都是沒有立場的。
傅薇手足無措的怔在了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