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浮看他的眼神發冷,周澤楷卻不怵,反正程浮也動不了手,他醞釀了大半天,算得上是苦思冥想,正常程浮以為他要長篇大論跟他講道理的時候,周澤楷隻憋出來幾個字,局促匆忙又充滿了唯物的力量。
“程浮,時代變了!”
……
……?
周澤楷在說什麼東西?
程浮方才堆積起來的怒意被周澤楷一句沒頭沒尾的話打亂,隻剩下滿腦子問号。
眼看程浮突然呆滞,周澤楷松了口氣,才穩下心神,他斟酌很久,才想出來要說什麼,“你連自己都騙不過。”
周澤楷能把一槍穿雲玩成槍王,自然是有點真本事的,不過不是真刀真槍的本事,跟周澤楷在賽場上碰過的都有所感覺,這家夥本身的思維就是一把槍,彈藥上膛,扣動扳機,子彈便挾着雷霆萬鈞之勢直取敵人要害,強勢到幾乎算得上是蠻橫。
程浮不知道他在榮耀打得怎麼樣,隻知道他這一句話确實紮紮實實戳到了她的痛點。
她撇過頭去。
正如周澤楷所言,程浮在夢境裡呆了太久,按照周澤楷的話,現實已經過去了七年。
不過程浮本就不打算出去,現實怎樣于她也本無所謂,然而她不能否認一點,距離她曾經平靜的生活,也已經過去了七年。
她已經不再能夠清晰地回憶起來每一處再為平常不過的細節,小到一碗米線的味道,大到學校班裡的每個人,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即便夢境是随着她的心意構建的,卻也不能超出她的記憶之外,她記不起來的細節,夢境不會幫她補全。
就算周澤楷不說,程浮也感覺得出來。
在曾經的高一,她是年紀第一,老師眼中絕對意義上的好學生,性格好,不說話,字寫得好,書背得順,就連令人頭疼的物化生也手到擒來,不在話下。
但那是曾經,現如今,即便她想自欺欺人,可重新坐在教室裡的時候,她寫的字都不再像從前,她張嘴已經背不出來一個公式一篇古文,就連設想中的老師與同學都已經模糊了面孔,那種格格不入的陌生感時時刻刻提醒着她,這隻是由她捏造出來的千瘡百孔的夢境,裡面有無數人,也隻有她一個人。
再放眼望去,就連夕陽都變成了虛假的存在,隻要程浮想,那輪紅日大可以一直挂在天邊。
程浮看着路邊河流中太陽的倒影,影影綽綽,仿若這場可笑的夢,她垂下頭,說話的聲音又恢複了很輕的調子,像是在哀求周澤楷,“可是,我隻有夢了。”
隻有沉溺在美夢之中,她才能夠欺騙自己,她還能回去,還能再見到爸爸媽媽,還能再按照原本的人生規劃繼續走下去,而不是像如今這樣,人不人,鬼不鬼。
程浮抿着唇瓣,死死地盯着那條靜靜流淌的小河,眼前的視野逐漸模糊,她不聲不響,眼淚卻掉得厲害,周澤楷沉默許久,忽然下定決心一般,把她攬入懷中,用力之大讓程浮呼吸一滞,有種要被悶死的錯覺。
她聽見腦袋上方傳來周澤楷的聲音,“不是的。”
……然後呢?即便程浮心情差到了極點,也實在是被周澤楷這說話費勁的樣子無語到了,為什麼她一個被勸說的人要在這裡等周澤楷現場措辭。
程浮眨眨眼,感受着此處闊别已久的活人的氣息,與幻象裡一樣溫暖。
在幻境崩塌之後,周澤楷入夢之前,其實程浮做過另一場夢,不知從何而來的夢境,又是因什麼理由而捏造出的幻想,她看到當初她被扔到這裡來之後的經曆,但于記憶中不同,她看到周澤楷陪在她身邊,從第一層開始,到負十八層,盡管被心态崩壞的程浮懷疑過疏遠過,他卻自始至終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邊,始終竭力保護着她,程浮沒有被剜去左眼,沒有因為高空墜落摔斷左手,雖然還是因為重複無數次而麻木到近乎崩潰,程浮這一次安安全全地走到了最後。
然後她看到了自己曾經在幻境之中感受到的那一幕,為了不拖累周澤楷,她選擇放開周澤楷的手,任由自己墜落,再無生還可能。
這段記憶是真是假程浮不知道,也不重要,但在她又一次看到周澤楷的時候,她猜,大概是真的吧。
難不成,還是什麼上天賜予她的陽光。
可這樣的陽光,又憑什麼照耀着她?
又等了好久,大概是終于想到怎麼說話了,周澤楷才艱難地繼續,“你還有未來。”
“雖然,呃,過去很難改變,但是你還有未來。留在過去,才是痛苦的。”
程浮的腦袋還是埋在他的胸前,說話聲聽起來悶悶的,分辨不出情緒,“我的……未來?”
周澤楷想了想,一把抓住程浮的手,“跟我來。”
他把程浮拉上自行車,帶着一股義無反顧的氣勢重新開始蹬自行車,普普通通的自行車被他蹬出了一往無前的氣勢,雖然他對k市也不熟悉,來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沒關系,這可是,在夢裡!
程浮不得不重新扶住他,望着周圍随着周澤楷的心意開始變幻的世界,不由茫然,他想幹什麼?
答案很快揭曉,他騎到了另一所高中,比起年份久遠而古舊的K市一中,這所高中看起來算得上光鮮亮麗,無視了正在喝茶的看門老大爺,周澤楷直接拉着程浮跑進去,一路直奔其中一棟樓,進去某個教室,教室前排懸挂着一個闆子,上面寫着“距離高考還剩三天”,而下面是幾十個正埋頭讀書的學生,周澤楷朝中間一排的某個座位指了指,“我的高三。”
果不其然,座位上的男生比起身邊的周澤楷,長相并無不同,隻是多了幾分學生氣,他正專心緻志地拿着筆在草稿紙上算些什麼,頭也不擡,仿佛全世界隻有眼前這道數學大題,考慮不到已經簽約,隻待高考畢業後就要進入的輪回,自然也想不到二十歲的他會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經曆。
程浮看着他,又看看周圍他的同學,周澤楷的記憶比她鮮明得多,連同桌桌子上沒喝完的半杯豆漿都記得,自然也包括同學疲憊又振奮,忐忑卻期待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