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聶莞重新踏入急診室時,裡面的工作正有條不紊地推進着,仿佛剛才那場喧鬧隻是一場虛幻的錯覺。
她遠遠地便瞧見了崔洋忙碌的身影,她一刻不停地協助醫生進行搶救工作。另一邊,鄭旭正專注于救治其他患者,不經意間擡眼,瞥見了聶莞的身形,心中不禁納悶,她怎麼沒去休息呢?
聶莞緩緩走到崔洋身旁,目光随即落在洗胃機上。一根細長的管子探入患者口腔,另一根則連着地上的污物桶,洗胃機一邊向胃裡注水,一邊将胃内液體抽出。患者是個年輕女孩,看着年紀不大,與今日車禍喪生的那女孩歲數相仿,從穿着打扮判斷,應該是名在校大學生。
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有機磷氣味,類似刺鼻的大蒜味,顯然女孩是服了農藥,醫護人員們正在争分奪秒地為她洗胃。負責搶救的醫生是急診室出了名的“辣妹子”許一娜,川渝人士,性格火辣,故而得了這麼個綽号。她剛過三十,去年博士畢業,在醫院實習多年,和方燃一樣,都是醫院裡的“老人”了。
提到方燃,聶莞才恍然記起,許一娜與他是同屆學生,隻不過專業不同。而且許一娜一直鐘情于方燃,以往對聶莞總是态度冷淡。不過自兩人分手後,許醫生的态度有了轉變,看向聶莞時,眼中竟隐隐透着一絲同情。
急診室有明确規定,搶救中毒患者時,必須穿戴好隔離服與防護面罩。此刻,現場隻有許醫生和崔洋二人,聶莞趕忙也套上隔離服、戴上防護面罩,迅速換裝完畢,一秒都不耽擱地投入工作。
女孩仍處于半昏迷狀态,側身躺着,胃裡的農藥随着洗胃管緩緩流入污物桶。待到抽出的液體變得清澈,洗胃工作才算基本完成。許醫生一邊熟練地操作洗胃機,一邊低聲呢喃:“也不知道這孩子喝的到底是什麼農藥,血檢報告還得等會兒才能出來。”
聶莞湊近崔洋,輕聲問道:“患者家屬呢?”崔洋頭也不擡,快速回應:“哪有家屬啊,是她同學報的警。這孩子在女廁所喝的藥,藥瓶子估計被扔抽水馬桶裡了,怎麼都找不着。”
年紀輕輕的女孩選擇這般決絕的路,想必是遭遇了難以承受的挫折。農藥腐蝕性強,一旦耽擱久了,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這時,女孩的父母心急如焚地沖進急診室,哭得肝腸寸斷,四處尋找女兒的身影。當看到急救床上躺着的正是自家閨女時,老兩口哭得愈發悲恸。女孩父母衣着樸素,透着股農村人的憨厚勁兒,想必是在家中得到消息後,馬不停蹄趕來的。
聶莞趕忙上前攔住,和聲細語地勸道:“叔叔阿姨,你們先别激動,咱們去外面等等,好不好?”
女孩母親緊緊抓住聶莞的胳膊,淚如雨下,哽咽着問:“孩子,你跟我說實話,我女兒還能救回來嗎?她才二十歲啊!”
聶莞滿心同情,耐心安撫:“放心,我們一定會盡全力救治的。對了,您家裡有沒有農藥?您女兒是農藥中毒,正在洗胃,如果知道是哪種農藥,我們也好對症治療。”
女孩父親皺着眉頭,思索片刻後說道:“哦,我家小倉庫裡有百草枯,我之前除草用的,前幾天想去地裡除草,發現藥沒了,當時還納悶,明明記得有一小瓶呢。”
“百草枯!”聶莞心頭一震,小時候去農村爺爺奶奶家,見過地裡除草用的就是百草枯。“好,我們知道了。”聶莞說着,輕輕攔住女孩父母,“叔叔阿姨,你們先出去等吧,在這兒也幫不上忙,别太着急。”女孩父母雖滿心不舍,但為人老實本分,聽醫生這麼說,便依言出去了。
聶莞的同事周鑫匆匆走來,從藍色記錄本夾裡抽出一張檢測報告,正是女孩的血膽堿酯酶活性檢測報告。許醫生直起身,接過報告迅速掃了一眼,不出所料,确診是百草枯中毒。
經過四十多分鐘的緊張洗胃,女孩漸漸恢複了些許意識,身體開始劇烈掙紮,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險些把嘴裡的管子扯掉。許醫生趕忙按住女孩,可她掙紮得太厲害,聶莞和崔洋見狀,立刻上前幫忙。誰知女孩突然仰頭,噴射性嘔吐起來,帶着濃烈有機磷氣味的嘔吐物濺了衆人一身,刺鼻的氣味瞬間充斥在空氣中。
幸好大家都穿着隔離服、戴着防護面罩,不然可就遭大罪了。
吳峰在遠處就聞到了刺鼻味兒,忙完手頭的活兒趕過來,見狀說道:“你們也太慘了,要不要幫忙?”
許醫生死死按住女孩,語氣冷得像冰碴:“謝謝,不用。”這聲音冷得,讓吳峰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大家忙到現在,中午飯都沒顧上吃,又出去搶救傷員,這會兒被患者吐了一身,刺鼻的味道熏得人直犯惡心。崔洋忍不住幹嘔了兩下,聶莞也難受得緊,胃裡翻江倒海,嘴裡直泛酸水。
許一娜身體素質過硬,當機立斷決定改用血液灌流,同時有條不紊地指揮聶莞和崔洋:“趕快用碳酸氫鈉溶液給患者清洗全身皮膚,每十五分鐘記錄一次瞳孔變化,必須在中毒後的黃金六小時内完成解毒,千萬不能耽擱!”聶莞和崔洋不敢有絲毫懈怠,迅速照做。
經過三個小時的全力救治,女孩終于轉危為安,生命體征逐漸平穩,沉沉睡去。搶救三人組累得精疲力竭,渾身早已被汗水濕透,身上的農藥味還未散盡,當下最要緊的,是趕緊換掉隔離服,要是能洗個澡就再好不過了。
劉護士長走過來,輕聲說道:“你們先去收拾收拾,這兒我盯着。”
等許一娜、聶莞和崔洋洗完澡回來,在急診門口正好碰上鄭旭。許一娜朝鄭旭微微點頭:“鄭醫生。”
鄭旭同樣點頭回禮:“食堂快關門了,我剛讓吳峰去食堂給你們留了飯菜,一起去吃點吧。”
一提吃飯,崔洋才後知後覺地發覺,自己累得虛脫了,尤其是洗完澡後,渾身一絲力氣都沒有,肚子餓得咕咕叫。聶莞也餓得不行,雙腿發軟,幾乎站不穩。
許一娜也沒跟鄭旭客氣,爽快答應:“好,謝謝鄭醫生。”說罷,率先朝食堂走去,崔洋快步跟上。
聶莞剛要擡腳跟上,鄭旭卻一把拉住她,擡手輕輕撥開她散落的發絲,湊近仔細瞧了瞧。聶莞剛洗完澡,頭發還濕漉漉的,随意披散着。她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臉上閃過一絲尴尬,輕聲說道:“鄭醫生,我沒事的。”她心裡明白,鄭旭是擔心她脖子上的傷口,所以也沒怪他這略顯唐突的舉動。其實就是擦破了點皮,以前切菜不小心切到手指,傷口都比這深多了。
鄭旭滿眼擔憂地看着她,叮囑道:“那也不能不當回事,這兩天盡量别碰水,小心點兒。”
“嗯,好。”聶莞應了一聲,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問:“鄭醫生,還有什麼事嗎?”
鄭旭有些支支吾吾:“下午出去急救的時候,我态度不好,對不起。”
聶莞瞬間想起下午那揪心的一幕,年輕女孩躺在血泊中,生命轉瞬即逝。當時她不肯放棄,一遍又一遍地給女孩做心肺複蘇。可一個人沒了生命體征,做再多也是徒勞,醫生又不是神仙,不可能救活每一個病人。聶莞知道是自己當時太感情用事,壓根沒把鄭旭的态度放在心上,連忙說道:“你不用道歉,你做得對,是我不對,以後我不會再這樣了。”
鄭旭生怕她心裡難受,趕忙又說:“其實吧,對病人有同理心是好事,咱們是人,又不是冷冰冰的機器,哪能做到完全冷漠呢,何況面對的還是生病的患者。隻不過得有個判斷,别做無用功。”
這會兒早已過了飯點,食堂裡大多是醫護人員在就餐。巧的是,聶莞剛走到食堂門口,就瞧見了方燃的幾個同事,幾個眼科醫生正圍坐在一起吃飯。以前她和方燃在一起的時候,常去眼科找他,和這些同事混得很熟,偶爾還會跟着方燃一起參加他們的聚會,算得上是老朋友了。如今和方燃分手,再碰面難免有些尴尬。她沒了打招呼的興緻,索性低着頭,快步朝崔洋的座位走去。
崔洋見她來了,忙招呼:“莞莞,你怎麼才來,我都快餓暈了。”許一娜和吳峰也在等着聶莞,她和鄭旭不來,大家都不好意思先動筷。
聶莞剛坐下就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鄭旭自然而然地坐在聶莞旁邊,其他人都覺得理所應當。
吳峰笑着說:“好了,動筷吧,餓死了。”餐桌上擺着四道菜,一道色澤誘人的紅燒肉,一道清爽的肉炒西芹,一道熱辣的水煮肉片,還有一道開胃的涼拌菜,夥食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