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德裡買的書馬上派上用場,張露水把裡面的PTSD簡易自評量表打印出來,準備分發給來報名心理疏導的人們。
量表由7道選擇題和1道簡答題組成,讓填表者根據創傷事件發生後的睡眠情況、日常功能、創傷反應程度、自我傷害傾向按實際程度做出選擇。
并簡述自己在創傷事件後的經曆和目前最困擾的心理問題,最後由工作人員統計總分。
總分在60分以下的填表者隻需參與集體疏導,後期定時回訪心理狀态。
總分在60分以上的填表者先單獨進行評估,再根據評估結果和現有資源安排一對一疏導。
剛打印出來的紙張還帶着溫度,張露水用文件袋把它們裝好,又從桌上拿了盒筆才離開辦公室。
走出醫院看到聚集在報名處的人們,她才意識到100份表格根本不夠。
交待茱莉安排的助手回去加印後,她讓大家圍上前來,簡單解釋了表格的填寫方法,讓他們找地方填好再交回來。
但意料之外的情況再次發生,大家看了發到手上的表格,七嘴八舌地圍過來。
“這道題問會不會經常想起空襲的場景,我平時想不起但别人一說我就想起,這樣算經常想起嗎?”
“我有時候能睡一整夜,有時候半夜醒來好幾次,這道題我要選哪個選項?”
“張醫生,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我不認識。”
“大家有問題的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宋青原起了個大早,為昨天相互包紮的輕傷者們進行專業的醫療處置,連午飯都隻是在診室匆忙扒了幾口。
好不容易走廊排的隊伍看到了盡頭,一擡眼又發現外面忙成一團,于是和傑斯商量:
“張醫生那裡忙不過來,我想去幫幫她。”
“難道我們這裡就忙得過來嗎!”傑斯抓狂,寫處方的筆尖差點把紙戳破。
“她和我們不一樣,這裡的人們從沒接受過系統的心理治療,她的心理工作需要有個好的開頭……
别不說話嘛,一瓶82年的拉菲紅酒。”
“行吧,下不為例。”
他來到心理疏導報名處,問正在統計量表分數的助手現在有什麼需要幫忙。
“本來張醫生現在應該對高分填表者的心理狀态做一對一評估,但現在大家問題太多,她還沒有時間,”
助手從抽屜裡抽出一張紙遞給他,“評估會問的問題在這裡。”
“行,那這個我來。”
他想和張露水打個招呼,但看見四五個人同時和她說話,還是決定不打擾她,自己拿了個凳子坐下開始工作。
張露水抽身去上廁所,但即使已經遠離人群,無數嘈雜還是反複在腦子裡回響。
剛想洗把臉給思維降溫額頭就被彈了一下,她才發現是真的有人和自己說話。
“我說,你把我的搭檔拐跑了,我一個人忙得要死!”傑斯那雙多情的藍眼睛幽幽地看着她。
“真的嗎?”
“不然呢?你來這裡之前,他從來沒有丢下過我!”他憤憤地把宋青原的話重複了一遍。
張露水本來心裡亂亂的,不僅因為大家的問題又多又吵,更是發現他們對心理疏導的迫切程度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期。
原本擔心自己是否能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但現在,這些紛亂的思緒被沖散,心境重歸清明。
原本還想找個時間問清楚宋青原那天到底為什麼突然發脾氣,但現在看來沒必要了。
她不僅可以确定他們還愛着彼此,更知道比起八年前,他們多了一重更堅實穩定的關系。
他們是有着同樣目标和理想的戰友了。
最重要的事情塵埃落定,那麼剩下的細節都無需糾結。
“别光顧着笑,你得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沒問題,你想怎麼賠?”
“我要一瓶82年的拉菲紅酒。”
“嗯,成交。”
張露水回到報名處時,宋青原正闆着臉給填表者做心理評估。
“你在表格上的填寫讓我有些擔心,能和我說一說你現在内心最真實的感受嗎?”
“嗯……就是害怕。”
“還有嗎?”
“……沒有了吧。”
并非對方不配合,面對着這樣一張臉,敞開心扉确實不是件容易的事。
清朗的輪廓線條勾勒出鋒芒畢露的氣場,再加上這幅公事公辦的冷峻表情,即使大家都知道宋醫生很關心他們,還是難以在低落的情緒狀态下,頂着這樣的注視探索内心細微感受。
“宋醫生,多笑笑,從事心理工作需要和藹可親哦。”她拍拍他肩膀,順勢在旁邊坐下。
“我還不夠溫和嗎?”見她誠懇點頭,他隻好試着幹笑,不用照鏡子就知道還不如剛才那樣。
“算了,還是你來吧,我去教他們填表。”
1037号營地的宋青原醫生第一次承認自己也有做不到的事,他發現這似乎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以啟齒。
如果再往深處想想,他還會意識到,這一次他沒有再拿“自己是個無用的人”的念頭來自我攻擊了。
她坐到他剛才的位置上,才發現助手把需要單獨評估的量表按分數段分成了幾沓,而宋青原剛才拿的是面前的低分段。
她伸手去夠最遠的一沓,最上面那張表是98分。
選擇題基本都是程度最高的選項,而簡答題隻有一行字: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幾個單詞反複塗改、筆畫顫抖、筆迹時重時輕,可以感受到填表者當時的情緒波動。
“請問萊拉是哪一位?”她朝着人群大聲詢問。
近處的人們自發把這個名字擴散開,很快,人群分出一條道,護士推着輪椅過來。
“張醫生,她懷孕7個月受傷早産,大出血好不容易才搶救回來,但孩子沒活,她以後也不可能再做母親了。她的精神狀态很不穩定,你和她交談要小心一些。”
張露水接過輪椅,沖護士點頭示意。
但輪椅上茫然地看着某處的女人對環境的變化毫無反應,她穿得很厚,身體卻還是在微微顫抖。
“萊拉,我是張醫生,看了你填寫的量表我現在很擔心你,你願意和我聊聊嗎?”
萊拉沒有反應,張露水碰了碰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
這裡顯然不适合說話,張露水找了個沒人的房間,拿了個椅子在萊拉對面坐下,平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