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名當天收回了200多份有效量表,因為沒有能容納這麼多人的場地,集體疏導還是繼續在醫院外的空地進行。
即使整套疏導流程提前在心裡過了好多遍,但正式開始前夜張露水還是失眠了。
到底還缺什麼呢?
也許是更深層的理解與共情。
在心理工作中,她屬于體驗派。即使熟讀再多已經被驗證過行之有效的方法論,但真正進入溝通時,如果她沒能完全體會來訪者的心境,就總覺得自己無法勝任工作。
這些天裡,她隻知道自己心裡難受,這裡的人更難受,所以她得留下幫助他們。但在更深入的層面,她的自我剖析還遠遠不夠。
她閉上眼睛,從記憶裡調取這些天觀察到的徹普人,想象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現在應該會是什麼感覺。
集體疏導開始時,她坦誠地分享了自己這些天的情緒。
首先是擔心自己有生命危險的焦慮;剛來到營地确認會安全,又眼睜睜看着這麼多人失去生命,突如其來的鮮血和死亡沖擊讓她恐懼;接下來是悲傷,這些普通人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卻失去了一切。
“這就是我的感受,作為一起經曆着這場災難的人,請大家相信我,能夠理解你們,也能夠幫助你們。”
看着人們漸漸陷入思考,她打算趁這個狀态把他們拉進來。
“這些想法之前一直放在心裡,現在說出來我覺得舒服多了,大家也都可以說說這段時間的遭遇和感受,有誰想先來的嗎?”
她用鼓勵的眼神看向人群,但他們不是在她看過來時閃躲地移開視線,就是偷偷環顧四周發現沒人想說後默默低下頭。
她隻好走到他們中間,試着以融入他們的方式拉近心理距離。
“現在就讓大家分享是不是有些着急呢?請相信我們這裡是絕對安全的,或許你覺得自己的感受微不足道,不值得拿出來說,
但我們今天聚集在這裡就是為了相互傾聽和支持,你的任何想法對我們這個集體來說都十分寶貴。”
她停在一個欲言又止的少年面前,蹲下和他說話:“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卡姆。”
“那卡姆,就從你先開始怎麼樣?如果覺得太複雜,就說一個能代表你現在心情的詞語就好。”
“張醫生……我……”卡姆吞吞吐吐,想看她又不敢。
她不知道大家為什麼就是不肯配合,又擔心繼續詢問會進一步激發他們的防禦機制。
“張醫生,我來說吧!”
僵局沒有持續太久,一道清亮的聲音打破尴尬,從人群中站起來的,正是集體疏導動員時請求張露水幫助他們的女孩,她穿過人群走到最前面、張露水剛剛的演說位上。
“大家好,我叫伊迪絲,這些天住在避難所的或許見過我。雖然大家之前約好了誰都不能說那樣的話,但現在張醫生在這裡,我相信她不會讓我們陷入絕望,現在就讓我先說吧。”
徹普漸入深秋,空氣開始泛起涼意。伊迪絲披着一件防風沙的長袍,就像中世紀油畫裡神聖莊嚴的女神。
“自從反叛軍占領了徹普鎮,我們的生活就徹底失去秩序,不僅擔心下一個死的就是自己,而且連吃飽肚子也是奢望。
我們不知道這樣的狀态還會持續多久,也經常覺得痛苦和迷茫。但每次想到還有這麼多無私的人都還沒有放棄我們,那我們也應該努力活着。”
“伊迪絲,謝謝你能如此勇敢地敞開心扉。你讓我們知道大家都面對着同樣的情緒,所以我們可以相互理解和支持。
由于災難産生的痛苦無法避免,但我們可以在分享和傾聽的過程中找到面對生活的勇氣。”
卡姆在背後輕輕碰了碰張露水,她回頭時,他的神情已沒有了剛才的糾結。
“張醫生,她說完了我可以說嗎?”
“當然,非常歡迎。”
卡姆家裡是開小賣部的,前些日子父母去了南部進貨,但戰亂一夜襲來,他們至今杳無音訊。
他和鄰居們一起去了避難所,雖然大家的關心讓他覺得很溫暖,但每次半夜噩夢醒來,他依然感受到強烈的孤獨和無助。
緊接着,又有幾個人分享了自己的經曆。張露水認真聽着,才發現自己之前的理解與共情其實還是太淺,今後她必須更深入地了解他們每個人獨特的經曆和内心深處的感受。
看到大家敞開心扉,溝通的氣氛漸漸形成,她決定進入下一個環節。
“朋友們,為了确保每個人都有充分表達自己的機會,我希望大家現在能分成小組進行内部交流,同組的人挨在一起坐。
在小組裡也不需要有顧慮,把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我們是經曆過相同苦難的夥伴,也一定能從彼此身上獲得度過難關的力量。”
人們很快三五成群地分成小團體,她意識到這些聚在一起的應該原本就是熟人。
但除了原本的社會關系,她還希望他們能在集體疏導中建立起新的、更為強大的社會支持體系,于是她再次對他們做出要求。
“大家請注意,每個小組都要有10個人哦。”
原本的小團體們很快合并成更大的團體,一些沒有同伴的人也自發聚在一起,但最後,場上還有幾個人落單。看到别人都坐下了,他們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張醫生,我們人滿了,還能邀請他們加入嗎?”伊迪絲扯了扯張露水的袖子,擡頭詢問。
“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