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華二十六年,平華帝駕崩在那個燦爛的春分裡,喪鐘長鳴三萬聲。
二皇子梁與述于靈前即位,以日代月服孝二十七日,後行登基大典。
壓在傳位聖旨下的,其實還有一旨,先帝認晏氏女為義女,封懷初郡主。
四月天正暖,春水如絹幔般随風輕搖,一寸又一寸碧草仿佛連着天際似的無邊生長,連一向凄清的深宮也和暖起來,是滿園的桃花開了。
歲歲撇開橫生在頭頂的桃枝,枝頭的桃花便洋洋灑灑抖落在發間,她輕聲對身後的人說:“今日是春闱的初試,皇帝擇去雨為主考官,李相督考,你說,長語此番赴試會否順利?”
新帝登基以後,肅清内廷,罷免污吏,朝廷上下重整,正是百官短缺之際,新帝便放寬了應試要求。
凡在京士子,皆可赴試,隻是相較于從鄉試中選拔出來的士子而言,這些後納入應考名單的考生則要再多加試一輪。
江休言立于歲歲身後,望着她清削的肩膀,眉目裡映了滿園桃色,“憑長語之學,定然高中。”
“那你呢?”歲歲回過身來,時節的更替融化了她衣錦間圓滑的僞裝,此刻投落在身前人的眸光變得清晰而堅明起來。
“你何時回靖國?”歲歲問。
風忽然止了,橫亘在二人間飄揚的飛花也靜穆下來,足以觀見他眼底向來獵獵的野風此刻竟是溫和的。
江休言:“待了卻未完之事,我便該回了。”
似乎總是這樣匆匆,那一年的雪才落在肩頭,便要忙着辭行;今春的桃花才拂過人面,又快要分别。
歲歲低聲“嗯”了一聲,栖息于發間的桃花落下,卻看見他穿過重重的桃枝,朝自己又走近一些。
“先帝曾問過我在大鄢可有留戀,我那時沒答。”他一步步走近,直到那一襲水芙色長裙間洋溢着的梅香在鼻前打着卷兒。
“其實是有的,可我不想再拘泥于虛無地留戀了,就當是我起了貪念,想帶她一齊回去。”江休言直白而真誠地注視着歲歲。
也許是當時忙着趕路,忙着逐志,來不及窺探她身體裡的白雪皚皚;如今他依然趕路,依然逐志,還肖想這片路上能夠永遠鋪滿白雪。
鵲鳥停駐在枝頭喜出望外地啼鳴,歲歲迎上這道真摯目光,遲疑了片刻,問:“所以,你心底留戀的是什麼呢?”
春風時起時停,搖着滿枝丫的桃花沙沙作響,懸停于胸口的心仿佛也被這風鼓吹得嘩然。
像是終于等到她這一問,江休言答得果斷:“自然是……”
“靖太子,郡主,陛下有诏。”謝恨遠不知何時到了園外,遠遠地尖聲喊道。
先帝西遊後,徐自辛年事已高,主動請辭歸鄉,新帝便提拔了宦臣謝恨遠伴君側。
回話被打斷,江休言不住地皺着眉,問:“何事?”
謝恨遠答:“回靖太子,陛下隻說诏您與郡主于福甯殿一議,并未言明何事。”
枝頭鵲鳥叫嚣着離開了桃園,風中缱绻而暧昧的餘息散盡,江休言冷下聲來,對謝恨遠道:“那便走吧。”
謝恨遠領在前頭,江休言不曾看路,而時不時回眸去看并行于身側的歲歲。
他腳下的軌迹越來越傾斜,背着漫天明朗的春色向她悄然靠近,近到幾乎肩碰上肩。
江休言欺向歲歲瓷白的耳垂,偷偷說着隻他二人能聽見的悄悄話。
“是你。”
溫騰的氣息吹進耳中,歲歲蓦地低下頭,耳畔還濕熱着。
她不言語,想約莫是這一季的桃花太嬌豔,在臉上也開出不可名狀的桃紅,或者是今日的驕陽太灼熱,炙烤得耳垂發燙。
春光穿過茂密的林枝,在二人的面龐上灑下斑駁細碎的光影,她還是決定擡起頭來看他,光影裡便照見兩道心照不宣的清淺笑意。
随着步子行進,光影移換,福甯殿中梁與述還躺在卧椅上假寐,仍是以書蓋臉的姿勢。
宮人将備好的茶呈給歲歲與江休言,聞見盞與蓋碰撞的聲音,梁與述拈起遮蓋在臉上的書,遞給一旁的宮人。
他起身來,理了理衣上折痕,“妹妹,休言,快來看朕今日作的這首詞。”
說着便拉過二人手臂,将二人往書房内帶去。
梁與述捧起書案上一張宣紙,在二人面前緩緩攤開。
歲歲擡眸細看,見紙上墨迹單薄扭曲,不似毫素所作,便側目望向硯台,隻見毫素皆閑置于筆擱之上,而用以書寫的工具是此前系于發間的那支箭。
“陛下還放不下這支箭?”歲歲問。
梁與述收起宣紙,回到書案前,執起箭羽又沾幾點墨汁,“不不,妹妹,你看,這原本是一支棄箭了,早該消隕于獵場中,而朕再一次為其找到新的居所,賦予其新的價值。”
那支箭就是衆生,他是牽引着衆生背後的無形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