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歲當然明白的,梁與述沒有錯,古往今來最好的統治者本就該如此,使百姓各安其位但并不令其察覺到統治者的主宰。
就如人人依賴空中氣息過活,但并不能感受到這氣息的存在。
可歲歲還是忍不住蹙起眉,對這般的統治生出一絲抵觸來,“那自然是好的,可是,陛下可有想過,箭是物,百姓是人,陛下如此想,卻是将百姓視作沒有思想的物件了?”
至此,江休言方才聽明了其在談論何物,梁與述自然早已知道自己心有并國之念,他蟄伏十年才登至此位,豈能甘心再交出手中權力。
江休言道:“何不問問你手中的箭,是甘願戰死于獵場,還是苟全于烏墨中。”
梁與述“唔”了一聲,擺在案上的書冊被風吹拂得淩亂,他輕飄飄隻說了一句:“靖軍又犯境了。”
江休言沉下眉來,作亂的風聲與書卷翻頁的聲音都顯得喧鬧。
在離國前,他分明已料理好上下朝事,怎會再出這樣的事端。
江休言:“我會去信與父皇,懇其收兵,若仍不成,我便回國親自堪問此事。”
梁與述伸手按下随風作亂的書頁,道:“朕其實對你的主張很好奇,如若……”
他說着回過身來,那對素來平靜的眸中乍現寸光,“如若你能向朕證實,這些數百年來接受着皇權統治的人們,真的存在掙脫階級禁锢的覺醒,朕便答應并國,實行新政。”
應是沒有的,起碼在他看來如此。
大多數百姓隻要有農耕所倚、茅舍可居,便可滿足過完此生,哪裡會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被圈禁于統治囚籠下的蝼蟻。
聞言江休言雙掌按于案上,上身微傾,雙眸如炬般直射向梁與述,眸底掀起疾風。
“好,我便明日歸靖,于國中試行變法,以三月為期,倘法載民行,便将此法再度推進,二國化一,共治民生。”
梁與述棄了沾墨的箭羽,拿起筆擱上的毫素在禦帛上飛快寫下幾行,爾後合上禦帛,道:“這份并國诏令朕已拟好,朕等你三月之後,拿着你國玉玺來見朕。”
他的年紀其實要長上江休言許多,已經稱不得年少了,可與那雙野風嚣甚的眼眸對視上時,總覺得少年意氣仍在長衫間流動。
江休言笃定道:“一言為定。”
梁與述将禦帛存放于密格中,食指抵在下颌上思慮了片刻,道:“隻是就這樣放任你歸靖,朕放心不下,須有人與你一齊去靖,一來可盯着你的行動,二來也可替朕看看你的政法究竟适不适用。”
他說着目光漸漸遊移至歲歲身上,撫掌落定,“那便由妹妹去吧。”
歲歲愣了愣,卻看見江休言的嘴角已緩緩牽出笑意,她微作猶疑狀,别開面去,眸中清潤的亮光隐在窗台光斑之下。
後自持而穩重地答:“好,陛下盡可放心。”
窗外花葉紛紛揚揚,濁世也因這浩蕩的春風而愈加清明。
翌日。
歲歲與江休言是在天将明時啟程的,雞禽尚在啼鳴,路上薄霧瞑瞑。
此時的風還夾着些微涼意,吹進馬車簾子内便叫身上泛起一陣冷。
從大鄢至靖國走陸路最快也需兩日,二人輕裝從簡,隻攜了車夫與三兩暗衛同行。
一路歇歇停停,待到靖國時,是隔日夜裡了。
馬車颠簸晃得人發暈,車停下時歲歲仍靠在車壁上打盹,外頭車夫掀開簾子,想出聲提醒歲歲已到達宮門前了。
江休言及時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車夫意會,當即收了聲,放下簾子,候于車外。
靖國的春夜确實是不冷的,即使時有風動,這風也分外溫和。
夜中隐有蟲鳴,清輝月色靜悄悄潛入車内。
江休言注視着歲歲面頰,發現她的睫很長,像白雪地上松枝灑下的落影。
他忍不住湊上前,看得出神,想起某回于書院亭台中醉酒,睜眼瞧見她的那一瞬以為誤遇了天上仙。
她真真是生得極好看的,清麗得不染塵埃,皎皎如雪。
但下一段思緒裡,江休言便又憶起自己那回拒了歲歲的生辰邀約,他恍惚明白了沈夫子常說的“人生無悔”中那個“悔”字。
隻不過此刻,他是有悔的。
長睫顫了顫,歲歲忽而醒了,睜開眼時便瞧見對面人這般近的盯着自己。
一刹愣怔,江休言意識到有所逾矩,方往後退了退。
歲歲側目望向簾外月色,低低蟲鳴聲裡,她問了一句:“好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