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過後,甯帝忽然大笑起來,眉飛色舞:
“好啊,好啊!百裡将軍鐵面無私,當賞!”
“霍照之前不是還有一支軍隊在朝中嗎?今後就歸百裡将軍名下吧。”
身旁的禦史奮筆疾書,神色惶恐。
百裡樾太了解這位聖上了。
能得他喜愛的事無非二字——有趣。
當朝大将軍大義滅親,要砍自己親生弟弟的頭——還有比這更有趣的嗎?
拿百裡蕉這個廢物換一支軍隊。
值。
底下衆臣隻覺得毛骨悚然。
這位百裡将軍,是百裡家的嫡子,銜英宴上年少成名,無論是在官場還是戰場,一路都極為順利,不曾出過絲毫差錯。
迄今為止,他人生中唯一的錯也不是他自己的,是他父母的。
就連甯帝這樣的昏君,都沒舍得罰他。
旁人私下都說,百裡将軍是當朝最後一位明臣。
現在看來,哪有什麼明臣。
他莫不是連個忠臣都不是。
真真如那位劍客所言,這世間——愚忠僞善萬事虛,恐怕世間——不,可怕的不是沒有君子,而是——小人亦無。
有的隻是披着人皮的血骷髅。
百裡樾閉上眼,應聲叩頭拜謝。
說他冷漠無情也好,說他罔顧人倫也好。
他想保護的隻有百裡家,其餘的,他不在乎。
至于百裡蕉,他不配姓百裡。
低頭時,他看見的恰是自己的腰部。
那裡挂着百裡椿為他繡的荷包——歲歲平安、事事如意。
三月春風一吹,化了長安十裡寒。
林府庭院中,桃花灼灼,白衣霓裳的美人兒步履款款,徐行花叢間。
“夫人今日,心情不錯。”
白芷寸步不離地跟在百裡椿身後,鮮紅的發帶随風飄揚,黑衣束腰,配有長刀,靴上繡着祥雲芍藥,身姿挺拔。
百裡椿蓦然回首,莞爾一笑,叫人失了心神。
“春風送暖,柳暗花明,我自然心生歡喜。”
她勾人的鳳眸靜靜注視白芷,神色柔和,宛如三月陽春水;唇角一顆小痣,誘人含咬;頭上的玉白花簪略有些歪,散落的青絲拂動,掠過雪白的肌膚;腕間戴着翡綠镯,不知是冷還是别的什麼,戴着絲綢手套;腰間流蘇垂落,系着串串金鈴,羅衣下擺的瓊花如同一朵朵仙雲,更襯她出塵。
好一朵絕豔動人的春牡丹。
白芷瞥開眼,湊近,幫她扶正玉簪,在耳邊輕言:
“百裡公子今日去肅刑司領了五十大闆。”
百裡椿聞言,香袖掩面,作涕泣狀,好看的柳葉眉皺成一團,粉唇微抖,如一隻受驚的鳥兒,讓人渴望她的依偎。
她悄聲詢問:“是出了什麼事?”
語氣柔情萬千,遮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清明。
白芷還來不及回答,敏銳地聽見身後腳步聲,立馬拉開二人距離。
“林小夫人!林小夫人,百裡公子求見!”
唐玕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身上滿是灰塵,臉上也挂了幾道彩,看上去是在地上摸爬滾打弄出來的,顯然方才是在訓練,大約是途中突然得知的消息。
百裡椿遞了他一張帕子讓他擦擦臉,神色端莊,彬彬有禮,一點兒也看不出方才落寞的樣子。
“在風月亭是嗎,幸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不辛苦不辛苦,應該的。”唐玕沒接那帕子,臉色微紅,也不看百裡椿,擺擺手就跑走了。
林家這位少夫人長得實在是驚為天人,身為林家軍的領隊,他可不想對女主人起什麼心思。
檐角的風鈴晃動,似是劃開一浪又一浪金烏的暈藻,一隻春燕啼破了黃昏。
少女提着裙擺,小步跑入亭中,像隻輕盈的粉兔子。
她目露擔憂,語氣也急切得緊:“沉林,我聽旁人說,你去了肅刑司。”
薄紅的晚霞軟化了少年俊俏的面龐,百裡樾“啊”了一聲,了然于心,輕聲安撫:“沒什麼,不是大事,你不必管。”
他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絲毫不像是剛挨過打。
亭上密密麻麻的藤蘿蜿蜒而下,恰好擋住了百裡椿身側的光,深色的陰影纏在她白裡透紅的臉頰上,若隐若現,勾勒出一幅美人剪影。
她低聲說了句:“那便好。”
“林燭那小子呢?”他瞥了一眼百裡椿身後筆直站立的白芷,神色略有不悅。
“阿燭今日身體抱恙,正歇息着呢。”
百裡椿又恢複了那番端莊的模樣,禮貌笑笑,像是瓷瓶裡嬌美的花,姿态和色澤均保存完好——隻是少了那一分生氣。
百裡樾心中哀歎一聲,面上也笑着道了句:“姐姐若有什麼麻煩,一定要同我說。”
百裡椿是他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從小便讨人喜歡,不但生得天姿國色,且聰穎過人、知書達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吟詩作賦也不在話下,有長安第一貴女之稱。
而變故,發生在五年前。
家主百裡恭徇私枉法,家母蘇氏以公謀私,雙雙被捕入獄。
百裡家大難臨頭,諸子兒孫命懸一線,家中仆隸亦不堪輿論,各自奔逃。
百裡樾時任将軍一職,尚身難自守,用盡心力詭計方才逃過一劫。
而百裡椿一介女流,又何來選擇的餘地。
林家自诩良善,欲出手“拯救”這位可憐的才女,向聖上請婚,将百裡椿嫁與林燭。
林燭是丞相林光的孫子,亦是皇後的外甥,若要說他是怎樣一個人——興許可以拿百裡蕉作個對照。
前者是纨绔子弟,後者便是愚笨庸人;前者是品行不端,後者便是不學無術,且長相醜陋,難湊“風流”二字。
當然,不是說林燭除了蠢和廢就沒别的缺點了,世家子孫該有的惡習——狎妓賭博,他多少也沾點,隻是他并非喜好,而是追随同輩。
若是故事到此結束,那也隻是一個美娘子被迫嫁給醜丈夫的俗套小說罷了,且聽下文。
裕甯十八年春,長安崇明殿,将軍百裡樾以身請罪;唯恐萬事沉,獨木怎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