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六歲那年
這是我旅行的開始,是重新找回心靈的開端。
我告訴我,這是我重生之路。
于是,飛燕落在了高原之上。
我蹲在羊卓雍措的瑪尼堆旁,用凍得發紅的手指捏着那張泛黃的明信片。
湖面反射的碎光在紙上遊移,像某種秘而不宣的暗語。
這已經是寫給他的第九十九封信,依然蜷縮在背包最裡層的防水夾層裡,和岡仁波齊的雪粒、塔克拉瑪幹的砂礫擠在一起。
手機在羽絨服口袋裡震動,是青旅老闆娘催我去廚房幫忙揉面團的訊息。
藏族阿媽教我的青稞餅做法總帶着酥油茶的餘溫,此刻卻讓我想起江南的桂花糕——她總說那甜膩得讓人心慌。
我把明信片夾進《西藏生死書》扉頁,哈出的白霧模糊了湖面與天空的界限。
在納木錯當民宿管家的三個月,我學會用牛糞餅生火。
深夜裡爐膛明滅的光映着滿牆的明信片,母親總抱怨收到的風沙太大,把字迹都磨成了地圖上的褶皺。
父親的禮物是包在報紙裡的轉經筒,他說上面的六字真言能替我超度手機賬單。
隻有寄往杭州某座寫字樓的那份包裹始終空着,像經幡上被風扯破的缺口。
巴音布魯克的黃昏來得格外壯烈。
我坐在哈薩克族老人的摩托車後座穿越九曲十八彎,草浪間突然騰起的天鵝群如同神明的筆誤。
老人用結霜的胡子蹭着馬奶酒囊,告訴我草原的星星都是被馬蹄踏碎的月光。
那晚在氈房記錄見聞時,公衆号後台跳出條陌生留言:“你描述的銀河,和我窗台上的多肉一樣寂寞。”
喀什老城的百年茶館二樓,我幫賣烤包子的少年校對情書。
他的漢語比我的維語更支離破碎,但“你的眼睛像無花果蜜”這樣的比喻讓整個陶罐的磚茶都泛起甜澀。
古爾邦節的鼓聲傳來時,我正往第八個信封上貼艾德萊斯綢碎片——給她的禮物最終變成了給茶館盲眼樂師的冬不拉琴弦。
葡萄架下的晾房裡,我用打工換來的無核白串成風鈴。
民宿老闆六歲的女兒古麗說,每個風鈴裡都住着個迷路的旅人。
當我在公衆号發出和田玉龍喀什河的撿玉日記時,特别關注列表裡突然多出個熟悉的頭像。
她點贊的那篇恰是寫克孜爾千佛洞壁畫——那些殘缺的飛天手臂,永遠保持着欲觸未觸的姿勢。
在獨庫公路封山前最後一班大巴上,我又摸到了那張硬挺的明信片。
暖氣管道蒸騰的水霧裡,拉薩河、開都河、葉爾羌河的水聲在紙面交彙。
司機播放的十二木卡姆吟唱中,我終于看清自己這些年收集的,不過是無數個“差一點”的時刻:差一點寄出的信,差一點伸出的手,差一點說出口的想念。
此刻手機屏幕亮起,公衆号新增關注者提示音與車窗外掠過的烏鴉同時抵達。
我對着結霜的玻璃呵氣,畫了顆正在融化的愛心。
山那邊,第一片雪花正落在賽裡木湖未封凍的藍色心髒上。
我總在異鄉的月光裡裁剪你的輪廓。
拉薩河畔晾曬藏紙的下午,金粉般的塵埃懸浮在經幡投下的陰影中。
我握着從八廓街買來的孔雀銀簪——它多像你總别在襯衫第二顆紐扣處的鋼筆,筆帽上也有道相似的裂紋。
藏族匠人說這簪子能接住雪山融水的聲音,我卻想起畢業典禮那日,你發梢墜落的雨珠正巧跌進我掌心,像一粒液态的琥珀。
在帕米爾高原幫塔吉克族新娘梳頭時,冰涼的發絲纏繞梳齒發出細響。
她們用茜草染紅的指甲捏着銅鏡,我突然看見你蜷在圖書館舊沙發上的樣子。
那本《夜航西飛》的折頁裡,是否還夾着我偷偷放進的藍花楹标本?
此刻我正用羊毛氈裹住新娘的銀冠,高原的風從窗棂灌進來,吹散了所有未成型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