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母親手中滴滴答答落下的血珠,臉上還火辣辣地痛,也先的酒意頓時醒了七分:“阿娜?阿娜?”
敏達失力臉色變得青白,她再也忍受不住手上的疼痛,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刀尖瞬間在她下巴上劃出一道血痕,差一點就要割破喉嚨。
她沒有回應。
也先丢下彎刀,瞪大了雙眼,扯下旁邊明裝女子的手帕,拼命包裹敏達失力的傷口。情急之下,他忘記了人前必須使用瓦剌語溝通的規矩,失聲叫出了口:“姆媽!姆媽!”
就是這句“姆媽”,提醒了在場衆人。
也先自己,身上都流淌着一半,大明的血液。
他的母親敏達失力,原是蘇州府人氏;因為丈夫入軍戍邊北上,卻在跟瓦剌軍事摩擦中不幸殉國,這才被瓦剌軍俘虜,作為禮物,獻給了也先的父親,大明封诰的順甯王,脫歡。
聽到這句鄉音,敏達失力果然微微睜開了眼。
“生是大明的子民,死是大明的鬼魂,無論在草原還是南直隸,都當如此。”
她想起自己當年被抓入脫歡營帳時,被他撕碎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情急之下,她退到床腳,抓起床榻上的白狐皮,将自己包裹起來,說出的就是這句,心系大明的铿锵之語。
脫歡并非一般莽夫,而是有着實力和野心一統草原各部的強者。
他深知打仗用兵,一昧強攻不如智取的道理,甚至有時候坐享其成,更符合自己的利益:“你若不是明人,他們也不會把你送來了;不用在我面前尋死覓活,你有膽子殺我,盡管來殺,但我可以對長生天發誓,整個草原,你跟了任何人,都不會比跟了我過得更好。”
敏達失力無助地閉上雙眼,淚水從眼角滑落,正如被脫歡扯下的白狐皮。
失去原配丈夫的她,再也不想再被轉送給下一個人。
生下也先後,趁着周圍沒人的時候,敏達失力會偷偷地教也先幾句蘇州話。
沒有人需要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這是她和兒子秘密的鍊接。
直到有一天,也先在跟脫歡其他夫人的孩子玩耍時,不小心說出了漢話。
被綁在樹上鞭打的也先從此記得,要掩藏自己身上留着漢人血脈的事實。
而敏達失力這個母親本身的存在,根本無法掩藏,也不需掩藏。
也先的幾聲“姆媽”,将敏達失力從昏昏沉沉的回憶中拉回現實。
“做大明的子民,怎麼可以苛待大明的天子?”敏達失力顫抖着重重包裹的手,拼命搖晃着也先的肩頭。
十指連心,但背棄母國的恥辱,痛到讓她甯可不要這顆心。
“姆媽,吾曉得了。”也先說着這句蘇州話的時候,周圍的瓦剌将領覺得他似乎是在重複神靈的呓語。
伯顔帖木兒作為也先同父異母的兄弟,大約猜出了現在的情形。
他率先跪倒在敏達失力的身邊,滿心滿口都是誠意:“夫人,太師不會虐待那個大明皇帝的;長生天在上,伯顔發誓,一定會保住他的性命。”
敏達失力略微點了點頭,便疼得暈了過去,再無回應。
也先吩咐人将她擡到别帳休養,便遣散了宴會,轉身跟伯顔帖木兒商量:“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可惡的告密人;抓朱祁鎮這件事,我最擔心的就是阿娜的反應,現在她當場這樣拼命,那以後的事情,就難辦了。”
“太師,南邊來信了,他們很快就能把錢湊出來。那個皇帝,我們是不是準備送他還朝啊?”伯顔帖木兒私心是想再留朱祁鎮多住一段時間,畢竟看着他那副身陷囹圄還居高臨下的姿态,非常有趣。
“當然不行,咱們得再要!我們攻破土木堡,也花費了不少人力物力,要是不好好地收回來,豈不是葬送了弟兄們的命?”也先抹了抹鼻子。
“太師英明!話說回來,咱們跟那個錢莊賭米價的事,結算日起也快到了!我聽說,南邊的米價,已經漲到令人驚歎的地步,再過兩天,我們就能坐收錢莊好幾倍的賠付金,這真是太妙了!比他們說的,什麼劃拳,要有趣得多啊!”伯顔帖木兒一想到手下傳回來的消息,那個燕京三葉錢莊的管事在酒席上及其恭順的樣子,相對那傲然不屈的朱祁鎮,簡直是天壤之别。
“你這兩天看那皇帝,去得有點勤啊;怎麼,連摩羅都往他帳子裡跑?”也先擦拭着彎刀上的血迹。一番打磨之後,它變得比敏達失力鮮血浸染前,更加鋒利。
摩羅是也先最小的妹妹,雖然不是敏達失力所生,卻被她視為己出,多加撫養。
本來摩羅對陣前軍事,沒什麼特别的興趣;但她聽說敏達失力這般平和的人,居然為了一個明人俘虜,差點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任是再漠然的人,好奇心也會被挑動。
伯顔帖木兒回憶起第一次被摩羅央求着帶去看朱祁鎮的情形,不論自己如何勸阻,摩羅就是不肯離去,口口聲聲就在外面偷偷看一眼。
誰知她一到大帳,跑得比伯顔帖木兒還快。
一沖進去,不分青紅皂白,就從懷裡掏出一隻烤雞,往朱祁鎮懷裡塞。
“你快吃吧,吃到肚子裡,他們還能逼你吐出來嗎?快吃!”摩羅一臉心急。她知道,瓦剌為了逼迫俘虜投降,除了挨餓受凍做苦役,還會當衆戲耍俘虜,為的就是要朱祁鎮身心俱疲,不得不投降。
但敏達失力在摩羅前去探望的時候,親自交代,一定要保住這個俘虜的性命。
摩羅怎敢不聽?眼看着敏達失力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她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