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恩看她沖洗不到沾在頭頂的茶粕,便從屋裡把水瓢拿來,想要遞給她。
男袍的衣領本就寬松,此時朱祁蓮搓洗頭發,并沒有注意到一側肩膀幾乎裸露在孟恩面前。
收住自己心神,孟恩閉上眼直接伸手舀了水,幫她理順頭頂的發絲,洗得幹幹淨淨。
水流經過她額角的一瞬間,孟恩注意到,她發間有一顆紅痣。
原來如此。
難怪即使她當時已經失去意識,千戶還能及時認出,她就是燕京傳信中提及的人。
想來千戶這一路,除了觀察有沒有面生、看似外地來的女子,還得一個個撥拉頭發,尋找确認的線索。
自從感覺到孟恩在替自己洗頭,朱祁蓮便乖乖地垂下雙手。
或許是茶粕水浸入了眼睛,她感到自己又開始忍不住地流淚。
那些死屍的面容,還在她眼前閃現。
當孟恩将那桶水拿走,轉身遞給她一塊長條粗布的時候,朱祁蓮扯着那布的一端,隻希望他不要松手。
她現在,極其害怕獨處。
隻有身邊有個人的時候,她才能暫時把那可怕的影像從腦海中屏蔽過去。
那位大嬸臨終前的“喜”字,也讓這段痛苦的回憶,蒙上神秘的色彩。
那個沒長胡子的男人,是誰?他雖然是瓦剌人打扮,身形和儀态,卻遠遠不如凡常瓦剌人一般自行奔放,好像天生帶着谄媚。
孟恩被朱祁蓮拽住了衣襟,看她驚恐的眼神中氤氲着水氣,不得不親自替她将濕漉漉的頭發包上。
孟恩是個孤兒,也就是坊間傳說中的野種。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從小吃百家飯長大。
長到十歲左右,他的身材比懷來其他鄰居家的孩子發育得更加高大,騎馬學得也比人家快。
村口閑話家常的老婆婆經常交頭接耳,說他一定是前朝瓦剌人南下時,不知哪家村姑遭了罪,生下了他,又不願意放在家裡養,這才流落成了野種。
人不接納他,隻有馬接納他。
他便搬到懷來城另一頭,師從瓦剌平民,學習禦馬醫馬的手藝,也學會了原本該會的瓦剌話。
好景不長,就在孟恩二十歲左右時,那位瓦剌平民師父,重病不治身亡。
為了給師父下葬,孟恩加倍地做活。
恰巧一次替千戶修馬蹄的機會,讓千戶注意到,孟恩除了會瓦剌話,還會漢話。
多番打聽,千戶認定了孟恩的身份,對夜不收有不可多得的價值。
“孟恩,你想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你成為夜不收,你就再也不是無名無姓,無人在意的野孩子了。”
“……”
孟恩沒有父母,沒有姐妹。隻有馬作伴的他,此時也隻能像安撫馬匹一樣,揉了揉朱祁蓮的顱頂。
她穿着自己的衣服,用自己洗澡用的浴巾裹着頭發,身上散發着自己使用的茶粕氣息。
沒有小馬駒被安撫後的舔舐,她就這麼軟軟地靠在自己懷裡。
孟恩感到一陣久違的悸動。
上次這種感覺,還是看母馬生出小馬以後,那種生命更疊的壯美,讓他感同身受。
也許這匹叫“蓮”的小母馬,也會在自己的照看下,慢慢恢複她原本的樣子吧。
她好像完全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那個“ちょうだい”,是什麼東西?
孟恩還在思索,她又蹭了蹭自己的胸膛,閉上了眼睛:“ねむい。”
這“ねむい”又是什麼東西?
長生天啊,難道這次上峰派來的暗哨,跟他是完全無法溝通的嗎?
她究竟是什麼情況?不會說瓦剌話,連漢話都不會嗎?
孟恩知道,近期千戶還有别的任務,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留在懷來城裡了。
現在蓮的事情暫時得放一邊。
先前在草叢裡聽見看見,朱祁鎮跟瓦剌太師和軍官吃喝唱跳的消息,才是上峰關心注意的要點。
孟恩将朱祁蓮扶回卧房,自己用炭筆将消息寫成紙條,然後鑲嵌在馬兒下颌的鈴铛裡。
今夜必須策馬出城,就說是去為家裡的妻子買幾身衣裳。
蓮的樣子,雖然看起來比自己小幾歲,但别人問起來,就憑這長相上的巨大差距,說她是自己的妹子,隻怕沒有人會相信。
若說是妻子,還有幾分可能。
畢竟現在宣化府裡,瓦剌男女跟異族婚配,已經不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了。
可她滿口自己完全聽不懂的“胡話”,好像也不是漢人啊?
孟恩感到七分困惑,兩分焦急,還有一分好奇。
無論如何,夜不收的工作必須完成。
先送完信。
完事後趕緊回家。
他必須弄懂她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