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師,大事不好了!”一個明人打扮的男子半跑半爬地沖到也先面前,周圍的瓦剌軍官下意識地握了握刀。
伯顔帖木兒正在跟也先商量軍事,被這突如其來的号喪吓了一跳:“太師在此,有什麼好慌張的?”前幾日伯顔帖木兒剛又去清點了一遍先前朱祁钰派人送來的贖金,從裡面挑了幾件女人用的,送給了摩羅。
她也是個有心眼的,從來不在朱祁鎮面前顯擺,隻自己偷偷地在大帳裡賞玩。
誰知有一日,摩羅從贖金箱子裡翻出一瓶奇香無比的脂膏來,略微抹了些在後頸上,後來竟渾忘了。那晚摩羅如常前往朱祁鎮帳内,誰知那香味,竟然猛地觸動朱祁鎮的情腸,一時想起遠在燕京的發妻皇後,興緻全無,三言兩語就把摩羅轟了出來。
一夜夫妻百日恩。
摩羅自認為跟朱祁鎮的關系,比也先和伯顔帖木兒等蒙古軍官與俘虜的關系要近上三分,誰知一旦涉及大明風骨,竟然也不過如此,氣得她眼淚似雪山新泉,流個不住。
一邊哭,一邊萬般委屈地拖腳走到也先跟前。
這廂也先正是怒火中燒,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傳來噩耗的這個男人:“怎的?他們就這麼,把錢吞了?”
“誰說不是呢,就是那三葉錢莊,跟咱們扳手腕子,說糧價突然就掉下去了,明明過去的三個月,都是蹭蹭地上漲;太師,這其中必然有詐,您英明神武,怎麼能被這等跳梁小醜玩弄在鼓掌之中啊?”地上的男子痛心疾首的模樣,跟一旁掩面抽泣的摩羅相映。
也先還沒來得及安撫妹妹的情緒,自己這裡先被南邊的消息痛打三拳,心頭怒火油然而生:“朱祁鎮……好樣的朱祁鎮,他不是大明皇帝嗎?給我帶上來!”
伯顔帖木兒在一邊看着也先的臉色,知道大事不妙。
當時米糧置換協議作為一個生财之道,被代理人們推到也先面前的時候,他心裡有些許遲疑;但那糧價的賭注是如此誘人,作為行軍打仗的瓦剌軍,能用固定價格鎖定糧草,是再合适不過的決定,他當時也沒想出什麼特别有說服力的理由,去做那“力挽狂瀾”的事。
三葉錢莊鼎鼎大名,想來是極其正規的,不會在這些大宗交易上出太荒謬的偏差。
結果現在傳來的消息,竟然是糧價暴跌,瓦剌一年兩三次組團訪問大明,收取歲貢上沒來得及花的銀錢,居然就這麼被扣得一幹二淨,連個向東都沒聽到?
也先踢翻了面前的矮幾,杯盤上殘餘的肉骨頭和奶酒潑灑了一地,讓那細心織就的地毯瞬間斑駁。
差點要沖出大帳,也先回頭,從牆柱上取下馬鞭,在手頭圈了幾圈。
朱祁鎮本在帳中,大口大口地喝着一位明軍俘虜找來的清水。
原來,牛羊腥膻,即使朱祁鎮在也先和伯顔帖木兒面前跟瓦剌人一樣,對牛羊奶和釀成的奶酒暢飲不羁,但長期飲茶飲水的習慣,使得朱祁鎮的腸胃遠不如瓦剌人那般适應這麼高奶制品含量的每日膳食。
因此,朱祁鎮的舊部下,常常幫朱祁鎮尋找幹淨的水源,讓他時不時能真正地解渴,而不是趁着監視的瓦剌人離開後,在大帳外上吐下瀉。
“文質,”朱祁鎮狼吞虎咽地喝下大半皮囊的水,拿手背擦了擦嘴。經年的嬌生慣養,此時化為烏有。身穿着瓦剌皮袍,胡子拉碴的朱祁鎮,現在粗糙得和一個瓦剌農夫别無二緻:“若沒有你舍命潛行,替朕尋來這些清水,朕隻怕早晚要被渴死在這裡。都是朕的錯,連累你和這麼多将士,陷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
說罷,朱祁鎮指了指案上的食物:“這些牛羊肉,還有烙餅,朕今天身子不适,基本沒動過;若不嫌棄,一會兒從這裡出去的時候,你盡量帶上,帶回去跟其他人分一分吧。天氣太熱,能有口新鮮的吃食不易,你們一定要保存精力和實力,朕一定會想辦法帶你們回去!”
跪在一旁的袁彬仍然身穿殘破的錦衣衛服制。這錦衣衛服制,名為曳撒,實際上是元朝流傳下來的騎射衣裳。
身為子承父業的錦衣衛,袁彬從小深受家傳忠君愛國的思想。此時此刻,他看着朱祁鎮胡子尖上滴落的水珠,心中對也先一行人的所作所為,愈發憤恨。
“皇上,這都是那個賤人幫着也先算計咱們;您千萬不要盲目自責啊!”袁彬一邊說,一邊任由朱祁鎮用烙餅做托底,将各種肉從骨頭上摘下來,堆疊在袁彬的懷裡。
“朱祁鎮!”說時遲那時快,也先一腳踹進朱祁鎮大帳,徑直闖入,揚鞭就落到眼前第一人的身上。
誰知袁彬背對着帳門,恰巧擋住了朱祁鎮,便無端承擔了也先這一鞭子。
背後一抽搐,袁彬為了把其他大明軍士俘虜的吃食護住,咬牙翻身滾到了朱祁鎮旁邊。擡頭看時,除了伯顔帖木兒,也先身邊還站着那谄媚小人,袁彬忍不住怒罵:“賤人,你賣國通敵,喪心病狂,甘為瓦剌鷹犬,人人得以誅之!”
那細皮嫩肉,并無斑點胡須的明人,聞言氣得鼻翼顫動,卻隻揚聲尖笑,轉頭對也先繼續拱火:“太師,就是他,一直在皇上身邊出謀劃策,整天往皇上帳子裡跑。他平時在俘虜營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總是想着找皇上叙舊?可見此人貪戀富貴,居心叵測,太師千萬不能輕饒此人,否則如果明軍哪天錯了主意,出什麼亂子,太師那時再追究,可就晚了啊!”
朱祁鎮深深地皺起了眉頭。
這話裡話外,都是誅心之語;袁彬不過是看不過自己身體抱恙,怎麼就成了此人口中的,“居心叵測”之人?
伯顔帖木兒本來隻在也先身邊沉默,聽到話語間“整天往皇上帳子裡跑”的說法,心底莫名地泛起一絲苦澀,覺得不是滋味。原來這朱祁鎮,表面跟伯顔帖木兒相談甚歡,實際上心裡還是隻接受跟自己一起出征的明人,沒有把伯顔帖木兒當成真的朋友。
也先火冒三丈,沒心情聽多方聒噪,直接上前提起朱祁鎮的衣領,将他像一頭羊一樣,提溜出了大帳,往草地上一丢:“朱祁鎮,你給我老實一點!”
朱祁鎮往前一栽,頭暈眼花,勉強支撐着重新坐起來。
夕陽西下,朱祁鎮默默找準南方,整裝席地,不發一語。
此時此刻,沒有人發現,草叢中伏卧着的孟恩,目光緊緊地跟随着這群人的一舉一動。
他屏住自己的呼吸,正在附耳在地面,監聽不遠處的聲音,突然感覺到身後有反常的腳步聲。
孟恩懷疑自己被跟蹤,但此時他藏身在草叢,不能直接站起來對峙。
那腳步,越來越近。
約莫幾步之遙時,孟恩準備翻身擒拿那人,卻發現自己撲倒的是一個熟悉的柔軟身影。她穿着自己早年留存着沒扔的衣服,那是他小時候,師傅給買的。
蓮的神色意外地激憤,鼻尖紅紅。
而她的雙眼,死死地盯着那個口出狂言的叛國小人。
喜甯。
她怎麼會不認識?
禦前能說得上話的太監裡,隻有他是,女真人。
一個欺上瞞下,與梁霞一同利用歲貢制度,吃裡扒外的家夥,果然在關鍵時刻,選擇倒戈,出賣大明。
認出叛徒的瞬間,朱祁蓮腦中泛起無數猜想;每一個,都讓她想将喜甯,千刀萬剮。
下意識地掙紮,想要突破孟恩的雙臂,朱祁蓮的體格依然完全不是孟恩的對手。
在孟恩眼中,這個啞巴似的暗哨同僚,就像一隻不受馴服的小母馬,稍微吃點草料,就開始四處撂蹄子。
“安靜。”孟恩深知,現在瓦剌在附近巡邏的守軍,遠遠是自己和朱祁蓮的數倍,甚至數百倍。此時暴露夜不收身份,他倆就隻能英勇赴死。情急之下,孟恩低頭,拿手捂住了朱祁蓮的嘴。
她的嘴微微張着,唇齒跟身體一樣,都不住地顫抖。
孟恩擔心她還是會不小心喊出聲來,便将大拇指伸進她的口中。
蓮的舌頭,滑膩而溫暖,濕漉漉地卧在他的拇指下。
大帳前,也先舉起鞭子,就要抽打朱祁鎮,被袁彬扯住了右手。
眼看着朱祁鎮剛才被丢出大帳,袁彬再也顧不得胸前捧着的食物,全都一股腦丢到案幾上,直接追到帳外衆人身邊:“也先,你可以懲罰我,你不能傷害皇上!”
伯顔帖木兒也頗有不忍。長生天在上,他沒辦法去違心地譴責一個,心系其他明軍俘虜的落魄君王。這個人,和煦得像早晨的陽光;就算他心中暫時多少對自己還是有所保留,伯顔帖木兒仍然覺得,假以時日,以伯顔帖木兒的感化,一定能讓他徹徹底底地信服自己。
也先怒目流轉,擡肩脫出袁彬的牽扯:“你是個什麼東西,也敢攀扯本太師!既然你這麼愛護你們的皇上,那我就要你在旁邊看着,我怎麼折磨這個失敗的皇帝!”
袁彬被摔到一旁,跌坐在地。畢竟是文臣出身,袁彬的體格,遠不如也先長期騎射鍛煉得這般健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