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還是不是?”年長士兵看朱祁蓮又搖頭,跟前面否認孟恩是自己夫君的表達所矛盾,心中煩躁得很。
朱祁蓮聳着肩膀,雙手抱在胸前,低垂着眼。被年長士兵如此逼問,索性一頭紮進孟恩的懷裡,把頭埋進孟恩的衣領。
寬大的男袍袖子退落,露出朱祁蓮勻稱的胳膊,盤繞在孟恩的脖頸之上;面龐交疊之處,朱祁蓮一對睫毛擦在孟恩下颌,活像小蝴蝶的翅膀撲扇不停。
“這樣,還不是嗎?”孟恩見朱祁蓮配合,索性扯起朱祁蓮左邊一隻胳膊,狠狠地在她手腕子上,親了一口。
朱祁蓮會意,一聲不吭地将手抽回,又挂在他的肩頭,閉眼不再看向那起子交頭接耳的外人。
年長士兵看見被孟恩親吻的半條雪白臂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轉頭收兵:“你個串子倒走運,白得一個便宜老婆……罷了,得空跟鄰裡知會一聲,省得四裡八鄉的看到眼生的,就來亂嚼舌根子。”
浩浩蕩蕩一群守城兵散去,聽得腳步聲遠,朱祁蓮這才将胳膊從孟恩脖子上解下來。
一場靜默,仿佛能聽見兩人各自胸膛裡,劫後餘生的砰砰心跳。
借着地上還未被風吹盡的糠麸,朱祁蓮仿照昨天書寫之法,半寫半比劃地,拜托孟恩後天再帶自己去一次瓦剌軍營。
孟恩被朱祁蓮一番點化,對那上峰的指令,有了更加清晰的理解和認識。
她一個瓦剌和漢話都說不利索的人,如何就知道燕京附近的石佛寺了?
管不了這許多。
執行命令,才是頭等要事。
孟恩與朱祁蓮最大的區别,正是在此。
這世上有些人,接受命令,便會全力以赴,不去思考和質疑這個命令頒布來處,和後續的影響。
孟恩便是這一種。
而朱祁蓮,或許是從小在淮王府厮混,也在探事司受過培訓,多少在實踐中習得幾分,獨立思考的能力。
正如朱祁蓮前去約見于謙之前,在成王府偶然聽到的那場對話,讓朱祁蓮不得不分開心神,去思考自己停留在探事司的意義。
那天下午,朱祁蓮本想與成王朱祁钰商議,自己是否應該加入夜不收一事。
然而剛走到門口,便聽到成王側妃杭氏,在話裡話外地打探前朝之事,便有意停下腳步。
雖然平時并不多在成王内院走動,朱祁蓮在燕京成王府中借住數月,大約也聽說,成王與正室王妃汪氏不睦,偏愛側妃杭香玫。
因此,汪氏平日很少在成王面前出現,而在身邊陪伴說話的,大多都是這位杭氏。
五年前,杭香玫生子,成王朱祁钰喜不自勝。挑燈夜戰地翻閱四書,終于在《尚書》中得了“必以忍,其乃有濟”的水旁“濟”字,取名朱見濟。
這“濟”字,不光寓意好且不說,還正合朱氏這一輩的族譜五行,難怪朱祁钰覺得琅琅上口,十分喜歡。
“钰哥,這兩天就要入宮理事,隻怕數月都見不得了……見濟現在正是準備進學的時候,這事沒有钰哥盯着,太學裡頭那些夫子們,隻怕都圍着錢娘娘的見深,根本就不搭理咱們家見濟了。”杭香玫說罷,順勢把自己衣帶上的宮縧解下來,塞進朱祁钰的懷裡,再蹲到他的腿邊:“宮裡事忙,得空求钰哥回來看看,别忘了我們娘兒倆……”
今日為了配合這番說辭,杭香玫故意穿上素淨莊重的服飾,強調自己書香門第熏陶出的氣質,卻在衣服裡面偷偷做了文章,穿上一件加了銅絲襯托的主腰。汪氏到底未曾生養,多年來樣貌與青澀少女時期,未有多大變化。但杭香玫自從安胎保養後,鎖骨之下愈發豐盈,再加外力彰顯,身姿奪目,令朱祁钰印象深刻,流連忘返。
朱祁钰輕撫杭香玫的一頭珠翠,似乎她這幅楚楚可憐的樣子,怎麼都看不夠:“又在胡說了。這府裡人口衆多,忘了誰都可能,怎麼會忘了你?見濟是我唯一的兒子,太學裡的事,自然是會放在心上。從小我跟皇兄的文武課程,都是一樣的夫子教授,哪有什麼優劣之分,厚此薄彼。若是見濟功課有虧,那定是他還沒開竅,等摸着門道,自然一通百通。到底是咱們的孩子,你怕什麼?”
杭香玫聽朱祁钰如此勸慰,知道自己這番叮囑奏了效。相比成王正妃汪氏家中世代都在禁軍金吾衛當差,杭香玫隻是一般讀書人出身的平民家庭,因此即使跟朱祁钰感情更好,也隻能為側妃,每日仰着汪氏的鼻息生活。
朱祁钰此時這一句“到底是咱們的孩子”,已然表示出不介意朱見濟的庶出身份,是要把他正經當作繼承人去培養。杭香玫聽了,好似吃下了一顆大大的定心丸,開心得直接捧起朱祁钰的臉頰,大聲親了一口,表達自己的感激和興奮:“有钰哥在宮中,當然不怕了!将來钰哥在紫禁城裡說一不二,可不就成了最尊貴的人?不,是四海之内,最尊貴的人!”
“噓,隔牆有耳,這話自家帳子裡說得,外面可說不得。千萬記着,我此次入宮,隻是皇兄北狩,受命進宮代理監國。何況太後垂簾,又有許多内閣舊臣在側,這等異心要是被人發覺,我可堵不住禦史的嘴。還是小心些好,别到時候聽了風言風語,你又要來求饒。”朱祁钰順勢揪住杭香玫的衣領,将她拉近,不叫太過聲張;觸手可及之處,重巒疊嶂,溫香軟玉。
近日公事繁忙,他身上積壓的疲憊,此刻在盛情美景下一掃而空;舌下生津,指尖也變得蠢蠢欲動,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溫舊夢。
四下靜谧,還好門窗都是關着的。
杭香玫見眼前人十分情動,便捉住他的手,規規矩矩地從自己胸前拿開放下,知趣知味:“這是書房,我可不敢惹得钰哥大白天地生什麼異心;小心傳出去堵不住禦史的嘴,還不知誰找我求饒呢。”說着,作勢拔腳要走。
朱祁钰聞聲頓悟,杭香玫這是在拿自己剛說的話,堵他自己的嘴!一時笑得不住,擡腳就往杭香玫後股上,結結實實踹了一記:“滾……滾出去。”
朱祁蓮在外間聽着,知道杭香玫要回獨香閣準備朱祁钰當夜留宿,便趕緊轉身躲到折角的牆邊,避人耳目。
他夫婦二人白日調情,并不讓朱祁蓮驚訝;這杭氏若沒半點知心解意的本領,也不會這許多年來當着汪氏的面,跟朱祁钰相處得這番如魚得水,千般默契。
讓她驚訝的,是朱祁钰那句“這等異心要是被人發覺”——原來朱祁钰表面溫和儒雅,兄友弟恭,實際心裡在乎的,不過是外面人口中自己的名聲而已。
他有沒有異心不重要,别人覺察不覺察得出來,對他才是重中之重。
這樣推斷下來,朱祁钰未必會真心支持和協助朱祁蓮以身犯險地營救朱祁鎮,甚至可能在人後悄悄地希望,朱祁鎮最好這輩子,永遠都不要再回燕京。
正因為如此,那天朱祁蓮權衡再三,決定繞過朱祁钰,自己直接去兵部找于謙,要來這夜不收的差事。
思緒拉回眼前,朱祁蓮看着孟恩在馬廄忙活的身影,不由得想起剛才在官兵面前,孟恩為自己挺身而出,毫不猶豫。
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麼說、怎麼想。
隻要是他想努力保住的人,他就算豁出命,也決不讓别人染指半分。
這種近乎莽撞的決絕,跟表裡不一的朱祁钰,在朱祁蓮心中,不由自主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朱祁蓮從燕京行走到山西,一路所遇,多為貪财自私,偷奸耍滑之人。
太平世道下,人間尚有羞恥之心,一旦兵荒馬亂,覆巢碎卵,暢行的便隻剩那見不得人的處世籌謀。
未露身份,不帶仆從,她切實親身體會了一把,一位普通女子淪落天涯、孤身無依的真實處境。
在懷來城外,朱祁蓮不得不麻木地伏在草叢中,眼看着喜甯帶瓦剌人洗劫殺戮。
直到他們離去,她才産生一個正常人該有的,恐懼情緒。
曾祖父曾經想要創建一個,萬世永樂的大明。
難道奸佞殺人如麻,平民血流成河,流離失所,饑寒交迫的今天,就是他老人家崩逝後,樂見其成的“永樂”年代嗎?
廄中正在被孟恩檢查馬鬃和後蹄的那匹黑馬,一雙濕潤的圓眼,恰好與朱祁蓮對視。
這幾日常用茶粕清洗蟲咬的傷口,朱祁蓮身上已經松快許多,不像剛被咬時,徹夜不眠,隻想抓撓那些紅腫。朱祁蓮走到孟恩身後,看他艱難地趁着日落西山,在拿木簽剔除馬掌裡的木刺,便悄悄地去竈間,把油燈點亮,從身後為他照明。
有了光亮,孟恩的眼睛和眉頭,瞬間便舒展開來。也不回頭,專注着手上的活計,孟恩輕輕吐出一句,瓦剌語中的謝謝。
朱祁蓮不解其意,但看他專心緻志,也不想随意打攪。
本來不善炊事,朱祁蓮一路來宣化府,都是沿路購買些糕餅湯水,随身攜帶着當作幹糧。
戰時物價飛升,盤纏走到半路,就不夠了。饑一頓飽一頓的,朱祁蓮相比在燕京每日清閑,算是消瘦了不少。
前日熬湯的牛大骨,和昨日孟恩蒸的苞米,都已經沒有了。缸裡的小米,淺淺地露着缸底,看來也沒多少剩下。
這間小院,跟朱祁蓮熟悉的豪宅大院相比,簡直是家徒四壁。可如今,有這樣一方安全的栖身之地,朱祁蓮已經非常滿意和感激。
順着竈間窗戶往外看時,朱祁蓮發現,窗外兩顆果實累累的棗樹上,站着幾隻麻雀,正在你追我趕地,狂吃狂啄,連叫喚的精力都省下了。
朱祁蓮忍不住推開窗,拿手驅趕走那兩隻忙碌的麻雀,又從竈台上拿了一個空碗,卷起袖子,瞧着還沒被啄過的棗子,就往碗裡拽。
一會兒的功夫,碗裡就滿滿當當,一水的青綠鮮棗,帶着褐色的斑點。
還好,孟恩提前從井裡取來的水,還有一些;若是有明礬淘澄,就更好了,隻是眼下實在講究不了這麼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