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刷一陣,朱祁蓮把棗子瀝出來,習慣性地要将水潑去,被孟恩走進來的手按住動作:“留着,洗馬。”
還好自己手慢,不然這水,就白白浪費,豈不是又要麻煩孟恩到村口跑一趟。
朱祁蓮将功折罪,将裝棗的碗遞向孟恩,拈起一顆來:“ゆうごはん。”
孟恩已經學會不再去猜測她說話的意思,而是直接去觀察她的動作。
有的時候,人本能的動作和反應,比他們嘴上說的話,要好懂,也可信得多。
借着朱祁蓮的手咬上一口,孟恩眉頭舒展,眼巴巴地看着她手中那棗,沒被咬的一側。
他這是,要她喂着吃嗎?
朱祁蓮看着這個比自己高了一頭半的男子,小心翼翼地低身在自己手裡吃東西的樣子,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滑稽。
自己把手洗了,不就能直接抓一把吃嗎?
她努了努嘴唇,偏頭向水桶方向示意:“てをあらって。”
孟恩仍然傻站着不動,沒有一絲要去洗手的意思。
朱祁蓮踮起腳尖,加倍地努起嘴唇,向水桶偏頭,連眼神都開始發力,指示他去把自己的手洗幹淨。
要不是手上還拿着他啃過的半個棗核,朱祁蓮都想直接放下碗和棗子,把水桶端過來放他面前,看他還裝不裝傻。
孟恩看她急得要命的樣子,突然浮起一絲微笑,低頭銜住了她努起的嘴唇。
手上還沾着馬腿上的草和泥屑子,孟恩怕她覺得自己髒兮兮的,便将手背到自己身後。
朱祁蓮的腦中,如同一陣龍卷風過境。
短短一吻,孟恩回身立正時,她還是兩眼茫然地瞪着他,一時連自己姓甚名誰,身在何處,都忘了。
“今晚,我睡那裡。”孟恩繼續說着瓦剌語,向朱祁蓮指了指竈間的柴草堆,又指了指自己,兩手交疊在耳邊,作出枕頭的樣子。
小黑馬的蹄子剛整理好,需要休息;孟恩決定,不去馬廄裡跟它們争地盤了。
沒有别的話了嗎。
朱祁蓮舔了舔嘴唇,把那碗棗子往孟恩懷裡一塞,就飛速躲到隔壁卧房裡不出來了。
好酸。
原來麻雀不吃的棗,都是酸的。
那剛才的自己,是不是在孟恩眼裡,很甜?
一早卧室門被推開,朱祁蓮剛要從床上坐起來,就被孟恩用瓦剌話叮囑着,将雙肩按回床上,又用薄被蓋住她半夜貪涼露出的雙腿。
“今夜擦黑去營帳,你再睡些。”
蓮的右邊腳踝上,系着一根紅色的線繩;搖搖墜墜的一塊青玉,也不知什麼東西,硌不硌得慌。
孟恩草草地瞄了一眼,耐着性子,把心思和視線從她腿上拉回來。
還是得給她買兩件合身的衣服,男裝也成;蓮若是随便露胳膊露腿,實在太容易引人猜測。
“まって。”朱祁蓮拉住了,即将站起身的孟恩左臂。
回身的一瞬間,他身上的汗毛都顫栗了起來;被朱祁蓮觸及的那寸皮膚,将一股酥麻暖意傳遞向全身。
飛速地在他頭頂捉了幾下,朱祁蓮對孟恩亮了亮,手中的幾根柴草。
原來是這樣。
昨晚睡得囫囵大意,頂着一頭草就來看她,也沒拿盆水照照自己,是不是還挂着眼屎和口水痕迹。
孟恩幹笑一聲,從她手中接過,出房間便往院子裡地下,随手揚了。
方才她光溜溜的雙腿在孟恩眼前晃了又晃,讓他心緒不甯。
洗個冷水澡吧。
從村口打了一桶新水,孟恩脫去上衣,在院子裡拿布沾茶粕清洗。
一個不小心,将茶粕沾在手背上,迷了眼睛,十分刺痛。
“啊!”
手中的瓢掉落在地上。
朱祁蓮聽見外面的響動,急忙忙穿鞋下地。
孟恩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揉着雙眼。可他手上茶粕殘餘還不少,越揉越痛;看不清方向,自然也摸不着旁邊的清水桶,眼淚流了滿面。
他這是要失明了嗎?
絕望之際,他被擁入懷中,一绺青絲垂在他臉旁,輕輕地掃過他的耳根。
“呼。”朱祁蓮把瓢撿起來,一邊替他沖洗,一邊耐心地吹他的眼角。
孟恩好容易再次睜開眼時,萬事萬物好像挂滿藍紫色星星的夜空。
日光如同刀割一般,分外強烈,像是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催他趕緊把眼睛閉上。
朱祁蓮伸手,絕望地在孟恩眼前晃動了幾下,可他一點也沒有恢複視力的樣子。
離再入瓦剌軍營就剩下一天了。
他為什麼偏偏是今天,要洗澡;又為什麼偏偏,要讓這茶粕傷了眼睛?
扭頭看了看那匹小黑馬,它正在努力地刨地。也許是蹄子上的傷口在愈合時發癢,想磨蹭一下消解。
“不能,一個人去。”孟恩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一片黑暗中,他握緊了她的手。
朱祁蓮知道,茲事體大。
作為經驗更為豐富的夜不收,孟恩不允許她今夜獨自以身犯險。
可軍帳裡是她的親人。
尤其是在了解成王朱祁钰品行和虛僞後,朱祁蓮更加認定,近在眼前的朱祁鎮,才是天下唯一能幫她實現自己人生目标的人。
古往今來,世人隻記得骨肉相殘的朝堂故事,可她朱祁蓮,卻隻想着打斷骨頭連着筋,救骨肉于水火。
對不起,孟恩,這次不能聽你的。
石佛寺的計劃,一天,不,一個時辰,都耽誤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