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間醒來的時候,孟恩發現,自己已經躺在卧室。
擡手一摸,孟恩發現了蓋在臉上的冰涼手巾。
原本半裸着的上身,此時被朱祁蓮昨夜蓋過的薄被包裹着。
是她用村口深井中打水,給自己冷敷,自己才睡了這麼久。
那剛才發生的一切,肯定是自己的夢。
夢裡,有人伏在他肩頭,拿指尖輕輕劃過他胸口的薄須,一路留下唇舌般濕軟的觸感。
後面的事,孟恩雖未娶親,自己也大概明白。
畢竟自從蓮來到家中,一連幾個清晨,他的身體都比他的腦子醒得更早。
所以他低頭看她的時候,才那麼容易臉紅。
所以潛伏時碰到她腰的手,才不得不緊緊攥成拳頭。
心頭一陣不知所措,孟恩坐起來掀開被子,屏住呼吸一看——果然夢中兩心歡愉、不知世事時,自己悄悄遺了滿褲。
該死。這等醜事要是被她看見,豈非亵渎。
孟恩從床上跳起,飛速将穢衣換下;平複了心情,他才推門而出,來到院子裡打破尴尬和沉默:
“蓮?”
沒有人回應。
隻有烏鴉的叫聲,和靜靜垂落在夜幕的星星。
孟恩不可置信地看着馬廄。
白馬孤零零地在角落裡吃草,而那小黑馬,已經蕩然無存。
沉醉在美夢中的自己,居然沒發現小黑馬被牽走!
孟恩心裡,咯噔一下,瘋也似地往竈間和廁間看,空空如也。
朱祁蓮已經不在家中。
環視院中,連一個鬼的蹤影都難以尋覓;孟恩發現,自己肩頭似乎有個彎月形狀的、紅印。
沖到窗前,枕頭上果然還留着幾根,順直纖長的青絲。
孟恩身上有瓦剌的血統,他的頭發,天生帶着卷。
蓮的頭發。蓮的牙印。
孟恩突然想起,昨天在院前為了維護她不讓官兵起疑,他即興說的那句“她是我女人。”
“駕!”
白馬背上一路飛奔,孟恩的心跳,快過疾馳的馬蹄聲。
等他趕到先前埋伏的觀測點時,孟恩這才發現,瓦剌營地,搶先一步搬遷了!
空空蕩蕩。
草甸子還是原先的草甸子,甚至蓮和他一起匍匐的那個據點,還留着被壓彎的野草。
可先前的十幾個營帳,來往巡查的守軍,連影子都不見。
孟恩喉頭發幹,眼神渙散。
他直愣愣地牽馬往前,看着那原先首領營帳鋪氈子的地方,還留着圓圈的痕迹;原先殺牛宰羊的庖廚營帳,地上還撒着新鮮的血液。
白馬嘶嘶地叫了幾聲,驚飛了地上啄食殘渣不知名的鳥兒;身型碩大,仿佛是隻鷹。
撲棱着翅膀,那鷹還嫌不足,叼着殘渣,一個勁地往樹上躲。
孟恩撿起一塊石頭,狠狠砸過去,鷹身躲閃,嘴裡的東西掉了下來,擲地有聲。
是個圓環。
孟恩覺得奇怪。殺牛宰羊最多留下些爛筋骨,皮毛碎,哪來這般圓環物事?
走近撿起一看,孟恩的手,登時顫抖起來。
猩紅黏膩的質感,讓那末端原本發青的飾物,失去了本來的顔色。
血腥氣從他的眼角迸出,随着眼淚流滿一臉。
鼻間無比酸楚,此時的孟恩已經什麼都聞不見了。
這分明是今早,給蓮加蓋雙腿的時候,她系在腳踝上的。
天地似乎都開始旋轉,孟恩跪倒在白馬身前,抱着馬鬃哀嚎。
白馬似乎通了人性,一時聞見那繩串的氣味,開始不耐煩地晃蕩着腦袋,轉身想要走動。
孟恩撲了個空,被摔到地上,這才發現,白馬在示意他上鞍。
拿袖口抹了鼻涕,孟恩應聲一蹬,還沒來得及坐安穩,白馬瘋也似地撒開兩雙腿,跑了起來,一直往西南跑了數裡,直到圓圓的帳篷穹頂,映入孟恩的眼簾。
揪着馬鬃,孟恩将白馬系到樹下,将線繩挂墜藏到衣襟裡。半眯着眼,直等到旭日初升,有老奴一人從帳中出來倒水,這才悄悄地跟了上去。
“奶奶,大軍怎麼走得這麼急?我家還有好些馬糞餅,軍中可要繼續跟我家訂?”孟恩用瓦剌語詢問,看那老奴蹒跚着腳步,年事已高,故意将字句說得格外清晰。
“怎能不走喲!有外人混進來啦!”老奴擺擺手,像是對馬糞餅子不感興趣:“昨晚上抓住的時候,太師還以為是明人;可找了那些明軍俘虜來相看,都說不是明人,是倭人,還請太師放了呢。”
“倭人?”孟恩十分困惑:“什麼倭人?”
孟恩從小在宣化府出生長大;這輩子,他連大海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我哪知道哩。那大明皇帝也不是我這樣耳聾眼瞎的老家夥,他難道連自家人都不認識,連鄉音都聽不出麼。”老奴嗤笑了一聲,端着潑完水的木盆,轉身就要回帳子裡。
孟恩急迫地攔住她的去路,繼續追問:“那外人被放了嗎?太師怎麼說的?”
“你倒是愛管閑事,什麼都瞎打聽。還不回家鏟你的馬糞蛋子去!”老奴摔簾子走了,并不理會孟恩的連珠炮。
孟恩眼看她不耐煩地離去,留下帳子邊一灘稀稀拉拉的水漬。
他眼前,又浮現起草原上的血迹。
渾濁而粘稠,圍繞着一群盛夏的蠅蟲,飛舞,慶賀;就像那天伯顔,朱祁鎮和也先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繞着篝火跳舞。
孟恩的身心也逐漸沸騰起來。
如果那是蓮的血。
如果她真的已死。
孟恩死命地回想,愕然記起,出門前在衣櫃裡拿衣服時,并沒有看見上峰交給他的那瓶丹砂。
千戶那晚上送蓮來自己家的時候,她随身的包袱已經遺失不見,隻穿着一身肮髒殘破的衣裳。
最先入職時兵部交給她的那份丹砂,現在估計不知道掉到哪裡去了。
如果孟恩自己放在家中的丹砂也不見了,那就隻有一種可能——朱祁蓮發現了以後,曾經拿過。
心快要跳到嗓子眼,孟恩決定,必須要找朱祁鎮親自問個清楚。
她是夜不收——不管她是倭人,是明人,還是像他一樣身分不明的瓦剌人,她都是夜不收。
是他的同伴。
至少在夢中,她是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