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間間帳子邊繞過去,女帳大多門口挂着更厚的氈簾,方便孟恩直接排除。
好容易來到朱祁鎮的帳前,孟恩發覺,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人比自己更急切地想要沖進去——孟恩記得,那是幫朱祁鎮送水,替朱祁鎮傳信的袁彬。
與其對質,不如先偷聽。
孟恩蹑手蹑腳地躲到一角,任憑袁彬先行進入。
“郡主她……”袁彬言辭哽咽,眼中滿是恨意:“都是臣的錯,臣不該拒絕石佛寺的計劃。”
“她早知會這樣,才帶了足量的丹砂前來。”朱祁鎮補足了袁彬說不出的話。
啞着嗓子,鼻音濃重,聽起來也是哭了許久:“朕本以為,隻要否認她跟大明的關系,跟她裡應外合,托說是倭奴,就能蒙混過關,放她出去……”說罷,猛地将銀杯掼地,砸出泥地上一個不小的坑。
昨夜朱祁蓮潛入帳中,已是今生死别。她百般勸說自己同意石佛寺的計劃,卻無功而返。正要離去時,當面撞上了來尋歡的摩羅。
一巴掌被打倒在地,朱祁蓮還沒來得及逃跑,摩羅就扯着嗓子大喊了起來。
朱祁蓮不辱使命,立刻拿出懷中的丹砂,一飲而盡。
七竅流血之際,她抓着朱祁鎮的胳膊,香消玉殒。
臨死前,她甚至不敢說一句漢話,隻是重複着倭國話中,不知其意的零碎單字。
“朱祁鎮,你不要太過分!”袁彬正在磕頭謝罪,外面闖入之人被那銀杯險些砸中腳背,厲聲呵斥:“你還在為她傷心嗎?我早知道,她絕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倭人逃奴!你是不是很喜歡她?啊?”
朱祁鎮牙關咬緊,眼底的紅血絲讓他每根頭發,都豎立起來,充滿殺意。
“哈哈,朱祁鎮,你這麼看着我幹什麼?少做夢吧!她哪怕死成一具屍首,昨晚也已經被我哥派人用五頭牛拉着,撕成碎片了!”随着摩羅半蹲下身子,湊到朱祁鎮的耳邊,她的聲音變得愈發恐怖猙獰:“你不會忘了吧?我肚子裡已經有了你的孩子。你這輩子,就在我面前老老實實地呆着;等他長大,我要你親自帶着他去坐你們大明的江山,而我也會堂堂正正地成為你的妻子。”
袁彬的指甲深深地摳入泥土。他不敢動彈,以頭覆地,掩藏他陰沉滿面的情緒。
摩羅的手,此時捏着朱祁鎮的臉頰,像是玩弄一條野心不死的狗。
朱祁鎮趁她不備,張嘴對她的拇指就咬了下去。
“啪!”摩羅揚手就打了朱祁鎮一個巴掌,丢下幾句瓦剌語的咒罵,拂袖而去。
帳外聽懂了的孟恩,和帳内沒聽懂的朱祁鎮,同時皺了皺眉頭。
可歎天下,竟有如此厚顔無恥之人。
袁彬聽着摩羅的腳步聲遠去,連忙湊到朱祁鎮身邊,察看他的傷勢。
隻見朱祁鎮臉邊一道青紫淤痕,還留着摩羅拇指的血迹。
“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龍體,來日方長,咱們不能就這麼放過這群賊人。”袁彬本能地想替他擦拭,擡起的手,卻被朱祁鎮撥拉了下來,隻得耐心地好言相勸。
如果朱祁鎮羞憤而尋短見,那剩下的大明将士,将失去最後的希望,徹底淪為瓦剌人的工具。
“文質,你聽見沒有,她不是想當皇後嗎?她不是想奪位嗎?”朱祁鎮露出一絲輕蔑的笑,舔了舔嘴邊的殘血:“朕帶她去。”
什麼?帶她去?
袁彬轉念一想,似乎聽懂了朱祁鎮的言下之意。
聲帶決絕,袁彬覺得,此時再無别人比自己更适合做這份犧牲:“臣,願作陛下陣前旗。”
陣前旗,就是為了傳遞信息,甘願赴死的死士暗語。
“出來吧。”朱祁鎮轉頭,蓦地對着身後用瓦剌語喊了一聲。
袁彬順着朱祁鎮的視線看去,果然大帳後方,有一個若隐若現的人影,貼附着蹲在後面。
方才摩羅來時,将銀杯踢到一邊,恰巧形成了一個凹面。
凹面中,恰巧納入了孟恩潛伏的身影。
朱祁鎮為了擋住孟恩,不讓摩羅發現,特地挺直了身子,露出殺心四起的表情,引走她的注意力;就連咬她,也是想要趕緊逼她離開自己的營帳。
鬥轉星移,夜夜在軍營外面潛伏監視了無數次;此時哪怕啞着嗓子,孟恩化成灰也能認出來朱祁鎮的聲音。
為了避開營帳正面看守人的耳目,孟恩趴在地上,找了大帳跟地面不貼合的一邊,躬身爬了進去。
袁彬見來人是瓦剌打扮,警覺地沖到朱祁鎮身前,嚴防死守。
孟恩為表自己并無傷人之意,舉着雙手,跪倒在地,操着生硬的漢語,對朱祁鎮行許久未行過的,大明正禮:“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袁彬看着眼前這這八尺瓦剌大漢的舉動,感到十分驚訝,一時分辨不出他是敵是友;然而,當袁彬的目光,落到孟恩手指頭上捏着的紅絲玉墜,一切就都自然而然地聯系了起來。
想起昨晚朱祁蓮被捕服毒時,被瓦剌軍人拖拽得丢了鞋襪,腳踝上依稀挂着什麼。
想起曾經身為錦衣衛,跟兵部的同僚議事,了解到朱祁蓮參加的夜不收,一般成雙成對地行動,絕不輕易抛棄隊友。
為朱祁蓮的死而感到錐心刺骨的,原來不止朱祁鎮和袁彬二人;眼前這瓦剌大漢的眼底,雖比常人麻木,但看他空心握拳地兜着那玉飾,像是怕魯莽用力,會攥破了自己的心。
“石佛寺去不得,那裡易攻難守;要去,就讓也先帶着大軍,送朕直接去燕京的西直門。聽明白了嗎?西直門,殺也先。快去。”朱祁鎮原本在喃喃自語,直到最後一句,才凝住精神,直視孟恩的雙眼。
六字如刀,刀刀刻在孟恩心間。
西直門,殺也先。
孟恩領命,步下生風一般,竄到方才白馬停留之處,揚塵而去。
袁彬看着孟恩旋即遠去的背影,心中浮起淡淡的哀愁,向朱祁鎮道别後,回到戰俘的帳篷裡去。
朱祁鎮則收斂起先前悲憤的神色,從地上爬起來,在角落裡的銅盆裡清洗自己的臉和手。
昨晚外面送來帳内的羊雜碎,還剩下半碗。朱祁鎮抓起來就往嘴裡塞,唇齒間漾起腥氣,吞咽得他喉嚨發痛。
他知道,今天讓摩羅如此生氣,晚上她必來尋仇,會加倍地在帳裡折磨自己。
瓦剌女子向來不信安胎保胎之說,隻知恣意享樂。
這個孩子,若真是朱家血脈,必不會如此薄命。
若是因為摩羅缺乏自重,接下來幾個月中,因為床笫間貪得無厭而導緻嬰兒殒命……那也不關他朱祁鎮的屁事。
回想起先前與錢皇後偶爾還因朱見深的成長拌嘴,朱祁鎮十分悔恨。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他沒有落入今天的局面,還在自己的親眷家人環繞中發号施令,那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舍得,跟自己的發妻揚一句聲,發一次火。
見深甚至都不是她親生的孩子,隻是側妃周氏所出,可她一樣待見深的生母如姐妹,待見深親切如己出。
與摩羅這般放肆輕狂,還有對權欲的渴望一對比,二人品格性情,高下立見。
朱祁鎮扪心自問,他還有什麼不滿意?
隻可惜,此次土木堡大敗,連她的兄弟們錢欽和錢鐘,都一起折損在山西。
她本身就出身海州邊遠之地,家境也是一般的軍戶,算是寒微;當年朱祁鎮想給她父兄一些賞賜和爵位,她總是為夫君的名聲考慮,再三謝絕,也從來不薄待其他一起侍奉的宮人。
現在兄弟戰死,為國捐軀,更是毫無可能引起自家外戚對朝廷的威脅。
現在朱祁鎮下落不明,她一人在宮中,做這莫名其妙的“太上皇後”,會不會有人趁亂克扣、欺負她?
擔心一個人的安危,卻毫無救助的辦法,最是磨人。
到底是他對她不住。
朱祁鎮從九五至尊的神壇,跌落到席地向南而坐的囚徒,不過是幾個月間發生的事情。
獨自唏噓間,就連向來跟自己針鋒相對的太後,此時在朱祁鎮的心目中,也變得可愛可敬。
一定要回去。隻要能回去,一切都能從新開始。
祁钰,大明先托付給你,等大哥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