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替她接了雪妖的夙願,受了匿聲的魔氣,隻期望能改變哪怕一絲一毫的命運。可這一切悲劇的源頭,卻直直指向他最敬愛的師父。
幻境中的師父以命相守清鹇派,從不曾向周國示好分毫,這一次為什麼不一樣了?還是說,從一開始就在騙他?
變故出在哪裡?
季明知想起來了,幻境中鎏金稱最終認主的人是葉依依。幻境裡師父對葉依依的寵愛也遠超他這個首徒大弟子,臨終前不惜讓他發下重誓照顧葉依依。
他高聲質問道:“師父,葉依依與您究竟是什麼關系?”
一道淩厲的劍意橫空劃破了他的符陣,季明知被掀飛滾下階梯,鼻梁上赫然多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紅塵劍飛出來直指他的咽喉。
小弟子感受到結界的震動,心生害怕,頭也不回地跑了。
“孽徒!你怎麼敢诘問你的師父!”周逢川在屋内厲聲道,聲音貫穿整個結界。
季明知下意識用手擋在前面,對面的力量太強大了,面對死亡的恐懼讓他腦中一片空白,隻剩下一個意識越來越清晰,卻讓心中的火越燒越旺。
幻境裡,他的師妹也同樣被這樣“重傷”過。如果他不回來,他最敬愛的師父,是不是也會像幻境一樣成為逼死她的兇手之一。
季明知眉心的黑紋若隐若現地跳動,為安劍也跳出來安撫。
“師父,任何人,都不可以傷害她。”季明知捂着心口,艱難地畫了一道血符,生生将那股劍氣折彎。
周逢川哼了一聲,道:“你用我教你的符術來對付我?”
他催動了自己一半的靈力,劍意更加銳利,将季明知的符狠狠摧毀。
季明知偏頭嘔出一大口血,無奈地閉上眼。
對不起,他太沒用了。如果他能替阿玙應了這劫,那也算值得。
那股直逼命門的劍意近在咫尺,卻忽然消融淡化,季明知頭頂蓦然出現一頂巨大的黑白傘。
那奇怪的大傘漂浮在半空中,季明知回頭看去,一身素衣的師空梧背手而立,慢慢踱步立前,他的嗓音蒼老卻透徹:“逢川,他所說可是真?”
隻是這麼幾步的距離,陣法驟然變化,那股淩厲奪命的劍意被均分到每一顆草木之上,輕易化解于無形。
周逢川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将紅塵劍向後收起,瞬時出現在師空梧面前,沉寂到幾乎能聽到雨滴打在樹葉上沙沙的聲音。
很久之後,周逢川才說:“要打仗了。”
“一直都在打。”師老歎道。
“這一次不一樣,天下分久必合,而當下商國無主,戚國内亂,唯有周國才有勝算。清鹇派雖無立場,但畢竟常年與商國交好,弟子多為商人。周王多疑,若不做出表示,如何能夠獨善其身?犧牲總歸是有價值的,我何錯之有?”
師空梧擰眉,神情嚴肅道:“逢川,你錯了。清鹇派弟子不受身份所限,也不為塵世所累。你所謂的明哲保身不過是殘害同門的借口,會害死清鹇派。從今日起,你在此地閉關修煉三年,掌門暫由禹笙掌管。”
黑白陰陽傘回到師空梧的手中,傘面上的水珠逆流而上,化作一道結界,将周逢川牢牢鎖在其中。周逢川傲立偏頭,不肯看他。
師老歎道:“若是你的女兒涉身其中,你也甘願讓她冒如此危險嗎?”
“我會。”周逢川毫不猶豫地回答,“隻要為了清鹇派,我願意做這個惡人。”他話是如此說,可手指卻微微顫動,最終放下了紅塵劍。
季明知在他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沉聲道:“師徒之情,死生難報,行淵願以性命為誓,我在山門在,山無我亦死。但除此以外,你我之間,再無恩情。”
周逢川冷着臉,仰天忽道:“總有一天,你也會和我一樣走到這樣的兩難境地。行淵,莫要被紅塵絆住。”
師空梧與季明知打傘并行,他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拂過季明知的脊背,靈氣潤物細無聲地滋養他的身體,問道:“為何不先來找我,不怕他殺你嗎?”
那是他的師父,瞞下他的身世救他性命,全心全意授他武學。曾幾何時,也是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季明知默了默,答道:“學生忘了。”
師空梧歎口氣,一針見血道:“即便他犯下滔天大錯,也是你的師父,你心中究竟有什麼仇怨要與他恩斷義絕?”
季明知淡淡道:“殺妻之仇。”
長壽如師空梧也有一瞬的愣神,懷疑自己聽錯了,道:“行淵,有心上人了?”
他手指一掐,想蔔算出他的因果,卻指尖一錯。師空梧惆怅長歎,道:“怨氣過重會蒙蔽雙眼,很多人都忘了,珍惜眼前才最為重要。”
季明知腦海中不由自主地閃過鐘玙不高興的神情,低頭道:“學生謹受教。”
再擡頭時,他斂去一身戾氣,眉眼溫柔,彎腰作揖道:“此事已了,老師,我要去找眼前人了。”
師空梧看着他下山的背影,好像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為了心愛的人徒步千裡,卻最終隻敢在她大紅木門前的女兒紅上留下一枝不起眼的冬梅離去。
愛人者,雖行深淵,卻願其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