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那瞬間,她猛地回想起昨夜所經曆的一切苦難。登時她頭腦嗡鳴一聲,眼前一黑。連聲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就仰面昏死過去。
門扉緊掩着,一點光不漏。就連窗戶都上了栓,雖是白晝,屋裡卻灰沉沉得像是湖水深處。水兒端着水,并宛情一起坐着。曲大夫人托她們來照顧她。她——楚歌,縮在被子裡,抱着膝蓋,雙目無神。水兒的眼睛和她的一樣紅腫。屋裡沒一個人說話,啜泣聲已止了。宛情冷峻着面龐,眼神卻飄向遠方。該勸的已勸畢,楚歌還是不出來。兩人已将能說的話都說完了,連同着夫人的囑咐。她說楚歌的命是她的,無論怎麼樣都不能尋死。又說這府内所有女子都是屬于段老爺的,獻身一次沒什麼。她若難過,哭一會兒也就罷了。可不能哭太久。這是頂好的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難不成她楚歌還要一輩子都屈居于人下伺候少爺小姐嗎?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楚歌的眼淚就嘩嘩往下流。嗓子已經哭啞了,不用力說話聲音也似嘶吼。她就這樣嘶吼着詢問她們,做丫頭本來就是要伺候别人的,跟老爺睡一覺難道就能成主子了嗎?
水兒的鼻頭哭得發紅。她心疼她,但卻也不敢違背老爺的指令。她小心翼翼地說,楚歌姐姐,老爺好像很喜歡你呢。
楚歌說我不要他喜歡,我隻跟着大夫人,隻相信大夫人。在段府,他能給我一口飯吃,給我一張床睡就好。别的我不奢求,也從沒想過。可現在要我怎麼面對夫人,怎麼面對我自己?
說着,她就又痛哭起來。手指攏着被子貼在臉上,不一會兒就哭濕了被罩。宛情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她,但卻沒有松口。水兒都勸不動她,她也不認為自己能夠說服楚歌。最後隻得歎道,事已至此,又有什麼辦法?早些擦幹眼淚,打起精神。這府裡的每一個女人可能都要經曆這樣的事的。
楚歌聽了,心裡更是一陣惱火,又無比悲涼。她想問宛情說你也是嗎?但到底沒有開口。
宛情話少,但句句在點子上,她是大夫人最信任的丫鬟。也正是因為如此,楚歌聽到她這樣講話,頓覺心裡發慌,像一把尖刀挖了胸口,硬生生要将裡面那東西剖出來。她與宛情同樣是夫人的陪嫁,來到段府後不久,宛情便做了段盛堯的通房丫頭。她與水兒輪番伺候夫人和老爺歇息,楚歌明白這是怎樣的夜晚。但她沒有、也從來不敢想過有一日自己也是這樣的。說不上是人世多寒涼,還是蒼天好輪回。
楚歌神色蒼茫,哭得又昏又累。水兒拉着她的手,安慰她,撫摸她。她講述她第一次的境遇,不比楚歌要好。楚歌卻半點聽不進去。她沉入了一種深沉的、永久的惆怅。
半晌她突然跳下床,拖着腿往前走了兩步,說,我要去找夫人。
宛情攔住她,說找夫人幹什麼?楚歌說,找夫人,跟她說清楚一切,然後跟她道歉。
楚歌雙眼含淚,淚痕幹透,略略動一動嘴角,便覺得臉上扯得生疼。宛情與水兒對視一眼,猶豫着不知是否該開口。受過傷害的人此時總是分外敏感,楚歌立即就發覺了她倆的不對勁。她緊接着說,你們說。怎麼了,什麼事不能說?
她很少用這種嚴厲而果斷的語氣說話。水兒被她吓了一跳,更不敢說,但卻又不敢不說。她低着頭,擰着手指,支吾一會兒。這時宛情搶在她前面開了口。她說你認為夫人不知道嗎?夫人什麼都知道。昨夜老爺同臨花宴鬧翻,喝了不少酒,才來的你這裡。若是沒有大夫人的默許,會有人勸着他的。
楚歌雙目呆滞,如有雷擊。宛情接着說,大夫人不讓你死,你便好好活着。她也是為了你好。你已到了出嫁的年紀,就算嫁出府,也隻能嫁個小厮,過不了什麼潇灑日子。做老爺的通房,便可以長久地留在府中,榮華富貴全然不必擔心,老爺都會為你打理好。楚歌,咱們沒有那種富貴命。能随夫人嫁到段府,就已極為幸運。不要哭了,留些力氣下床來吃飯。是跟老爺鬧翻、像臨花宴一樣被趕出段府,還是依舊留在大夫人身邊,你且自己好好想想吧。
宛情說了這一串話,又替她擦擦眼淚,卻說得楚歌形容憔悴。她的手指緊緊地攥在身側,耳畔叫嚣着一陣尖響。她感到自己死在這裡,埋在淤泥之下。她開始頭痛,開始耳鳴。耳邊傳來自己昨夜的尖叫。嘶喊聲中聽到水兒喊她的名字,要她留下來。楚歌蜷起身子,抱住膝蓋,感覺這些聲音像一把鐵鍬敲在後腦,讓她眼前一陣陣地發暈。她突然開始懷疑自己,懷疑一切。窗外傳來蟬鳴,忽遠忽近似幻覺。她昏昏沉沉地想着,昨夜她還快快樂樂地看戲、安安心心地照看小小姐。今宵卻便已成空。這究竟是真實的聲音,還是隻是死後回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