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連連說,大少爺放心,咱們今夜便隻打一個喜慶與團圓。點頭哈腰地下去了。水兒說,這一場唱下來,不知能拿多少銀。若唱得好,老爺願意捧,說不定此後便紅了。楚歌說,老爺說他不喜歡聽戲。水兒說,你聽他的!他不喜歡聽戲,不照樣看臨花宴直了眼。說完又覺不妥,連忙說,對不住。楚歌說,沒事,臨花宴确實紅。不聽戲的也喜歡她,這是應當的。
說着話,台上已準備齊全,啪地一敲鑼鼓,戲幕将上。一男子扮了相、上了妝,從頭到腳一身繁瑣,叮叮當當上了台,腳上是錦靴,身上是綢緞,頭戴烏紗帽,手捧玉帶,衆人面前亮相。席間登時安靜下來,隻聽得幾人竊竊私語說,多謝段老爺請咱們聽戲。數雙眼睛盯緊了台上。隻楚歌瞧那扮相,越看越眼熟,聽了一耳朵,登時有些眩暈。水兒在一旁緊張地說,什麼日子,唱蔡伯喈?想了想又說,也許這正是他們擅長的。
楚歌卻幾乎要暈倒了。她說,蔡伯喈?嗓子裡帶些微微的顫。水兒忙說,你别急,你别急。姐姐,不是臨花宴和秋振翎。楚歌說,我知道,我知道。喉嚨裡卻還堵着一口氣,胸口一陣翻江倒海。她說,這是大少爺叫的戲班子嗎?水兒說,是大少爺。怎麼了?楚歌說,沒事。她捂着胃蹲了下來,有些想吐。腦中混亂一片,有恐懼,有困惑,有嫌惡。獨獨沒有該有的悲傷。
水兒随着她蹲下來。人與桌子擋住了她們的身形,陰影中水兒握住了她的手。她哆哆嗦嗦地說,對不起,楚歌姐姐,此前我沒提前打探好。楚歌說,不要說對不起,有什麼對不起?是我自己受不住。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水兒啞口無言。楚歌揉着心口,站起身來。段盛堯與段敬山的目光均在台上,沒人留意身後。
水兒的心思全不在戲上。隔一陣子就轉頭看楚歌一眼。楚歌身子站得直,卻頭昏腦漲。刹那間她看到段盛堯似是有意無意地回頭,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楚歌的指甲刺入了她的掌心。她意識到自己無論多久、多少日子、多少些年,都将很難從那一嗓子和那一夜裡走出來。如果有人來告訴她這是應該的,是人之常情,可能楚歌就沒有那麼痛苦。可是沒有人這樣講。她便一直在長久的有關于被強占的回憶、報恩的道德和命定的忍耐中窘迫地不停輪回。
台上高歌頌情,台下人人安靜,唯有這處角落暗潮湧動,月光也照不見。楚歌心頭顫動着一把尖刀,動一動便噴湧出一灘鮮血,痛得她心煩。她一擡手按上胸口,用力揉了兩下,低頭看向腳底陰影,卻猛然想道,這正是一個機會。
她一把拉住水兒。水兒被她吓了一跳,說怎麼了?還難受嗎?楚歌說,你去同老爺說聲,就說我身子不舒服,想要趕緊回去歇息。水兒說,好,我去。她連忙繞到段盛堯身邊,附耳說了兩句。段盛堯什麼神情,楚歌沒看見,隻瞧見他搖搖頭。水兒立即僵住,身後段敬山卻轉過頭來,也看了她一眼,對段盛堯說了什麼,便見水兒的面色微緩,随即連忙行禮,快步走了回來。
楚歌沒敢盯着那邊看,卻一直小心地留心着那頭動靜,驟然一瞥到段敬山的眼神,心頭一驚。可隔着那麼遠,她卻還分明感受到了那眼神中所蘊含着的溫柔與擔憂。登時,如同被火烤冰鎮一般的煩悶的心頭有如吹過一陣春風,撫平了些許心尖的褶皺。對于此前事也稍稍放到心下,讓自己不要再去想。而又突然心上一層不安,心想大少爺可不能太放在心上,若是散場後來找自己,便不好了。
水兒三步并作兩步回來,扶着她就要走。楚歌說,不急。她又朝着戲台方向看了眼,見段敬山已經回眸,才對水兒說,大少爺說了什麼?
水兒說,你都看見啦?大少爺說,近幾日你照顧曲大夫人本就辛苦,又因為擔憂大夫人身子而食難下咽,本就身子不好。早些回去歇息也是應該的。楚歌松了口氣,說,一會兒還要勞煩你跟大少爺說我沒事了。水兒說,這可不能瞎說!真難受要喝藥的。楚歌笑笑,說沒事。我有别的事做。
說着話,兩人已走出宴席。離了那戲台聲響遠了,心上也好像擴開一片廣原,風吹一吹面頰,也吹熄了些許噬人心尖般的已經略有苗頭的癫狂。楚歌深吸兩口氣,冷靜下來,換了個方向去。水兒說,你要做什麼去?楚歌說,我得去看看那戶人家,給他們帶點藥。五少爺打了人,也算在我們段府頭上,萬不可仗勢欺人,指不定未來就出什麼亂子。便算是為了五少爺賠罪,救救那老伯。水兒,你千萬要幫我,不能叫五少爺和大少爺知道。
水兒忙說,我自然幫你。可你去哪裡找他們呢?楚歌想想,說道,城中客棧雖多,但看他們衣着也是付不起的。大部分乞人都在城外長橋橋洞中容身。我去那裡看看。她又歎口氣說,若是沒有,便也隻能聽天由命,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