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段盛堯已打了攬枝數鞭,直把攬枝打在地上,動也動不得。在場人一個都不敢說話,隻得眼睜睜看着攬枝從高聳着肩膀漸漸到癱軟一片、氣若遊絲。任何一個父親都不會容許他的孩子莫名便死在一人手中,這是他暴怒之下的反應。隻是楚歌看着,感覺那鞭子像是抽到自己身上一樣,觸目驚心。
三夫人被拖到一旁,雙膝一軟跪下,哭喊聲震天。段敬雲側臉滴滴答答淌着鮮血,襯得整個人猙獰如惡鬼。楚歌沒有提燈,于是段盛堯在明,她在暗。攬枝隻有一個脊背對着她,漸漸地隻剩一雙腳。那時,楚歌遏制不住地想起那一日闆車塌陷時、從重物與塵埃四揚的破爛中所伸出的一雙焦黑的手。那手與這雙腳重疊,渾似被燒黑的木炭,又好像泥土的顔色。
楚歌再也不能袖手旁觀。她緊了緊外袍,也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就從暗處沖出來。彼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攬枝身上,幾乎無人察覺她突然從人群後悄悄走過。曲大夫人第一個看見了她,眼中神色卻一閃,揮着手讓她走。楚歌一咬牙,在段盛堯身後跪下了,揚聲說,老爺,此事應當與攬枝無關。當時,五少爺的甑糕是奴婢和攬枝一起去買的,除了給五少爺時奴婢回了房沒有跟在攬枝身邊,在這段時間裡,攬枝沒有任何給甑糕下毒的機會。
段盛堯也被她吓了一跳,轉過身來。楚歌磕了兩個頭,說道,老爺恕罪。小小姐今夜說想和奴婢一起睡,奴婢便鬥膽将小小姐接到下房,未陪在大夫人身邊,來的也遲些。不過攬枝确是冤枉的,奴婢與攬枝都不敢有毒害五少爺的心思。請老爺明察!
她扶着地,将額頭抵在地面上,久久未起。在聽到段盛堯提“甑糕”之前,她甚至已經忘了這件事。甑糕是段敬邦要攬枝去買的,不過正好那時楚歌上街也有事,兩人便結了伴。攬枝不可能害段敬邦。她若真下毒,要麼是她自己心懷不軌,要麼就是受了三夫人的指使。但她們兩個都不是這樣的人。
楚歌甚至心裡很清楚,段盛堯不分青紅皂白地問攬枝,目标更應當是三夫人。此前段敬邦落水一事三夫人就在身邊,被段盛堯好一陣遷怒,甚至禁足于房中不許出門半步,想必也以心存芥蒂。可當時三夫人也隻是恰巧路過要段敬邦小心落水罷了。而如今,段敬邦真的死在了水裡,也不知是否有冥冥之中什麼聲音下達了旨意,要他再度在無人搭救時刻走向當初被三夫人所打斷的人生的結局。
他說着要攬枝償命,可其心在三夫人。攬枝要死,三夫人也必然會受罰。而若再認真些,三夫人與大夫人交好,她被冤枉,恐怕曲大夫人也難置之事外。這樣一來,段府真的混成了一鍋粥,誰生誰死便已是定數,人人都逃不了。
段盛堯講道理。但有時,解決問題的方法就是不講道理。楚歌不敢看他,卻也能想象到他通紅的眼眶和疲憊的雙眼。他是個剛剛失去了兒子的父親,他理應悲傷。也理應讓人同情。可這時,楚歌腦中卻莫名全是當初他渾身酒氣闖入自己屋中的面龐。他如現在一般,也是雙目赤紅,隻不過卻是被宴席熏擾所緻,是被臨花宴的拒絕所緻。一個女人,一個未聽從他指使的女人,以一己之力令他灌下兩盅酒,又醉醺醺地尋找一個能夠無條件順從他的女人,這些通紅的眼眶似乎将今夜與過往的所有深夜都牽連到一起。段盛堯身上帶着氣,可卻落鞭于他人。攬枝伏在地上,隻有胸口尚在微微起伏,這場景楚歌見過。三夫人哭喊着爬過來,将她抱在懷裡,沾了一手的血,這她也見過。
老與少,男與女,白晝與黑夜,光天化日與燈火通明,此刻被剖去了不同之處,共同走向一個截然的極端的命運。鞭子垂落在眼前,突然啪地一抽地面。楚歌連忙伏身,身體下意識地一抖,心頭卻平靜異常,分毫沒有任何感覺。
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也許是料定了段盛堯這一鞭子不會抽到她的身上。若隻抽打攬枝,還可以說是一句氣急攻心,可段敬雲那張側臉已經讓人大駭,楚歌再挨一頓打,恐怕段盛堯的聲名在下人中便會産生些許微妙的改變。
燈影幢幢裡,段盛堯提着鞭子靜默而立,眼神冷冰冰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她。四周沒有一人說話,可楚歌卻能很清晰地聽到所有在她身邊的人的呼吸聲。它們急促、匆忙,人人自危而又自省。
也不知跪了多久,那隻鞭子才被丢到地上,段盛堯背着手,默不作聲地走了。一陣腳步聲略顯踉跄地奔來,扶起了她。迎面而來是曲大夫人一張蒼白的臉,雙目垂下,卻盈然含着淚光。她小聲數落道,你看看你,下次有什麼話先來同我說好不好?老爺正在氣頭上,把你也打了怎麼辦?
楚歌從來沒見過曲大夫人這樣失态。她嫁入段府後,向來是賢惠端莊的,遇事再急,也不會失了禮儀。為了樹威,漸漸地說話也隻用命令口吻,而少詢問。這會讓她有着一個當家主母該有的威嚴,卻也失了這個年紀的女子所應有的快樂風範。楚歌任由她扶着,晃一打眼,突然覺得仿佛又回到了剛見到她時的那個年歲。曲大小姐十二三歲,容貌像春花一樣嬌豔而鮮明。也是在這個寒冬,幕天席地之下,可物是而人非。
楚歌說,大夫人,我沒事。可總不能讓攬枝被冤枉。她爬起來,才感覺到渾身濕透,心裡不懼怕,冷汗卻已經滿了脊背。三夫人抱着攬枝,也不說話,隻是哭。宛情一連聲喊着大夫,要給段敬雲看傷,段敬雲說,先送攬枝去醫館,不要管我。下人支支吾吾地說,老爺說,鞭完這丫頭後便不虛再管……段敬雲一瞪眼,難得的嚴肅神色,冷冷地說,父親的話重要還是人命重要?你們同攬枝都相識,何至于如此冷血!快去!父親若阻攔,便說是我說的。
幾人擡着攬枝慌忙要往外走,到了門口卻被人攔下,說段府出了這樣大的事,隻許人進,不許人出。宛情無奈,隻得将二少爺搬出來說事,侍衛說,如今,在下不得不冒犯二少爺。這是老爺的吩咐,誰若是違背了就此趕出段府。在下也是奉命行事。
大夫人院前地面一片血,明亮月色下閃着暗沉的光。三夫人跪在原地,痛哭不止,楚歌分身乏術,隻能站在一邊,陪着曲大夫人安撫她,心憂如焚。攬枝被鞭打得血肉模糊,渾身上下要沒有一塊好肉,她的心都随着碎成一瓣一瓣的。這時候她又想起水兒。同攬枝一樣一日沒有消息的水兒讓她毛骨悚然。
楚歌慌忙去找大夫人問情況,曲大夫人才想起來似的,告訴她水兒沒事,隻是目前被關在一間廂房内,老爺本想等着審問完攬枝再把她放出來,這回應當是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