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聽聞此語,臉色都非常不好看,但卻不知說什麼。鄭文柏招收朝花崗軍,首要一條便要有“血性”。朝廷賣城以求一分安甯,置邊關百姓而不顧,一時人人心中都充斥着滿腔怒氣。一位副将沉吟道,若隻是劃地,倒也還好。隻那蠻人劣迹斑斑,屠城之事從不少幹。隻怕接手邊關五城後,會重現當年順俞城慘劇。
鄭文柏說道,說的好!我就是擔心此點。城池易主也許一時無計可施,可邊關百姓将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這些它朝堂也是見慣不慣!雲中也知道,當年順俞城被屠,多少人流離失所,可朝廷卻依舊無動于衷。現今順俞被劃入蠻族之地,我大朔子民已寥寥無幾,不出二十年,順俞人便會徹底淪為蠻族血脈。口上說着血海深仇不能忘懷,可曆經當年慘劇的百姓卻依舊無家可歸。朝廷不重視,此後多少人将忘記蠻族在順俞城的罪行?若叫蠻族入主邊關五城,屠城之事難保不會再次發生。這些,你我都想得到,我便不信它人才雲集的朝堂想不到!我便是氣憤這個,空有高官厚祿,卻全不将百姓性命當回事。蠻人如今能進邊關,明日便可舉兵攻入中原!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時至今日,竟仍有人力求講和,惡迹昭著,其心可誅!
鄭文柏說着說着,便猛地一拍桌子。路雲中為他倒茶順氣,不發一言。鄭文柏如此激情澎湃的憤怒卻讓他漸漸重歸冷靜。順俞城被屠時他年歲也不小了,有着相當的記憶,若非蠻人,他與老爹和弟弟也不至于落入如此下場。他本應同鄭文柏一樣感到氣急攻心,可此時卻平靜得吓人。他料想到日後将可能會出現的結局而微微一皺眉,但卻并沒有說什麼。
鄭文柏喝了兩口茶,情緒稍稍安定些。遣了人去,便自己在屋内沉思。路雲中出屋,聽聞身旁同袍依舊在談論此事,眉頭微皺。其中一個看到他站立于旁,有心安撫他,便道,雲中,我看你神色很不好。沒事吧?想必他是認為路雲中又回憶起屠城舊事。路雲中淡淡地說,沒事。那人又說,蠻人無恥至此,真讓我等怒火中燒。路雲中卻說,無恥的不隻是蠻人。幾人目光都向他看去。一個忙說,這可不能亂說!路雲中微微一笑,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無恥的不隻是蠻人,還有污蔑鄭老将軍的人。
是夜,路雲中心想夜深露重,擔心路宜受涼,去看他的情況。可一見着弟弟,就看見他又興奮又緊張地撲上前來,說,大哥,鄭将軍心情似乎很不好,其中緣由你知道不?路雲中隻當路宜為此事好奇,簡單同他說了說。路宜卻說,我也聽說了,不過不止此事。路雲中問道,還有什麼?路宜左右看一看,确保無人在身側,才神秘兮兮地說,我聽說是因為鄭将軍的堂妹将嫁給段家大少爺,覺得那段家不靠譜,才生的氣。
路宜說得神秘,路雲中卻猛地警覺起來。他忙說,嫁給段大少爺?是哪個段大少爺?路宜說,就是大哥你之前跟我說的那個段家的大少爺!将軍向段家求援,結果臨了又賠個姑娘。就是那個家的少爺。
回憶倏地回籠,路雲中一時怔忪。雖然他記得最深的是段家五少爺,但是對這個段家大少爺也有些印象。他想起來那個後來趕來的人,似乎是段家的長子,記得五少爺喊他“大哥”,林二少爺喊他“段大少爺”。路雲中吐出一口濁氣,心情複雜地閉上眼。
耳邊路宜還在說,哥,這個段家是不是就是之前欺負咱們那個段家?路雲中沒說是,也沒說不是。路宜心裡便有了數。他倏地站起來,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大哥,這麼多年過去了,又叫咱們見着段家人!路雲中沉聲道,現在不是報仇的時候。路宜說,我知道。可鄭小姐不是要嫁給段家大少爺麼?哥你去問問将軍,是不是真的。能否求他幫咱們找個人?楚歌姐姐說不定還在段府呢,這樣咱們就能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了!
路雲中微微一怔,眼睛睜開了。路宜說出了他現在心頭正在盤旋但卻難以準确描繪的心思,像一把折扇,輕輕一動,将心中迷霧盡數吹散。近些年他也不是沒有嘗試着給段府寫信,隻是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收不到回音。身遭人又與段府都沒什麼交集,他也隻能這樣郁悶地等待着回信。如今鄭家正巧與段家将有親事,未嘗不是一個好機會。
路宜被他從小帶到大,自然知道他如何想,見此狀,心裡便明白了怎麼回事,笑道,哥,你不會從來沒想到這層吧?路雲中忍不住笑了笑,說道,多虧了你小子。路宜說,哥,實話講,自從我聽了這件事,便一直抓心撓肺。你可一定要問問将軍是不是真的,寫信寫不成,隻能求人了。路雲中說,你放心。若真能托人見到楚歌姑娘,我會首先将銀子還給她。
路宜分明還沒見着那好事,心裡卻已經興奮起來。他放大了些聲音說,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路雲中笑道,别等。說不定的事,哥沒法給你保證。路宜眼睛都笑成了一彎月亮,說,我知道你什麼都能做到,我相信你。哥,信件可以傳不過去,但你一定要問。讓将軍知道了,此事便有戲。我便想知道她生活得好不好,楚歌姐姐那樣好的人,幫了咱們那麼多,可不能讓她受苦。她若是在段府過得不好,咱們便想辦法将她接來朝花崗吧!她是好人,鄭将軍也是好人。将軍會喜歡她的。
路宜到底是孩子,雖然比同齡人要成熟許多,但好歹還帶着些小孩子的稚嫩心性。當即打回原形,興奮至極,異想天開。路雲中摸摸他的頭,不置可否。他的心中突然又充滿了希望,像流水沖破寒冰,驟然襲了一身的春光。
此時夜色已深,路宜再興奮,也被路雲中哄着回了營帳,兩兄弟談話就此暫停。路雲中經由路宜提醒,人也精神兩分,繞着營地走了兩圈,已經想好了如何跟将軍開口。一想到也許能夠再得知楚歌消息,他的心頭便難掩一陣格外的喜悅。路雲中如此思忖着,腳步都輕盈。擡頭看一看夜空,星光之下營帳萬分安靜,卻也如繁雜街道一般令他感到自己仿佛身處世間。
路雲中依舊睡不着,繞了條遠路。足有一刻鐘後,他才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營帳。路上突然聽到有人談話,他下意識一聽,卻聽出來是将軍和一位副将。路雲中原想正好在此遇到将軍,将事情挑明了說也正是時候,便朝着那頭走去,意欲等他。
卻聽聞那副将提到蠻人。路雲中依稀聽了一耳朵,聽到他說近期似有一小隊奇怪的人取道向南,不知可謂。有人攔住他們,卻隻說是北邊逃難的難民,便隻得放過。但到底心下起疑,便留了個心眼,派人一直跟着他們,總覺得行迹異常,似有異動,隻怕是蠻人探子。
鄭文柏沉思片刻,說此事确實奇怪,叫他們多加注意。這頭說着話,卻全讓路雲中聽了去,他立于夜風之中,聲響全順着風勢滾了來,他眉宇微起,無意識皺眉,心中卻已經先一步有了不安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