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府裡的秋天總與其他地方是不同的。當城内外都落滿了金黃的落葉時,段府内尚有數角長青。下人們尚未清掃完庭院,秋風便卷着那巴掌大的枯葉滴溜溜地轉動。傍晚黃昏如火灼燒,也順流而下,燒到人的夢裡。
段盛堯這已是第三次驚醒。醒來時他才發覺自己實則沒夢到什麼。可那種強烈的不安卻又真實地打擊了他的心。他披着衣服坐在榻上思考片刻,便換了苒佩來,要她去看看曲大夫人的情況。若說将有大事,也頂多隻會是這個孩子的事。不知為何,段盛堯總一陣陣的憂心。
苒佩應聲去了。不久後回來說,大夫人依舊安眠,除了吐得多些,身子沒什麼大礙。段盛堯的心這才放了一半。但卻照舊還是睡不着。他下了榻,坐在窗邊,看着窗外深沉夜色。此刻已不知何時下起了綿綿秋雨。雨打梧桐落葉,發出滴滴響聲。苒佩要過來服侍他接着睡覺,卻被他拒絕了。
第二日段盛堯早早起身,喊了人一同去祖墳,他要去看看兒子。臨走前捎話詢問二夫人是否要去,但卻遲遲沒有回音。段敬雲也随行在側,随父親等了些許時候,始終等不到二夫人起身,便也隻得作罷。他擔心姨娘出事,勸父親去看看,段盛堯卻歎了口氣,說,你當為父不想見見她?可你二姨娘自從失了孩子之後,便整日将自己鎖在屋裡,連邁出一步都不願。我倒是想見,可又怎麼見?隻得等她慢慢走出來了。
彼時蘭光正在側,一行人走後,她便回了廂房。二夫人分明已經醒了,坐在小桌旁看書。蘭光有意讓她開顔,于是将這句話說給她聽。二夫人卻隻是靜靜一翻書頁,嘴角冷冷地勾了一下,平靜地說,他想?我看他不太想。我隻是掩了門,聲稱不見人,可門上卻未落鎖。若他想看我,有的是辦法。
蘭光猶豫片刻,問道,二夫人,當真不随老爺去看看五少爺嗎?二夫人淡淡地說,我兒子我自己會看,不用他陪着。我去,他又要強調我隻是他的姨娘,不要忘了身份。她冷笑一聲,說,可實則我才是敬邦的親娘,他隻顧着尊卑,卻忘了血緣。
二夫人說完這話,便接着看書。可蘭光知曉她心裡總存着火氣。她默不作聲,秋天的到來仿佛也會讓一個人的性情發生些許變化。二夫人身着錦繡,心卻蒼涼。半晌,她問蘭光說,夫人還有多久生?蘭光低眉道,回二夫人,隻兩個月了。二夫人冷冷笑道,兩個月好,當初我丢了孩子也在兩個月。她不是生來比我高貴麼?那就看她有沒有這個底氣,有沒有這個命。若真能生下這個孩子來,我便認命。
這話若叫曲大夫人聽見一定不敢苟同。現在,她也陷入了命的輪回。自從跨入最後兩月,她的神思便沒有一日平穩。她為這個未出世的孩子而憂心忡忡,害怕他走上上一個孩子的老路。
最重要的是,段敬山自打同鄭華年歸甯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信上說他又被鄭家的事務絆住,鄭老将軍雖然洗脫了嫌疑,但那個污蔑他的人後來突然又改口,并且搬出了大部分證據。具體是什麼,楚歌也沒怎麼聽真切,隻偶爾聽到苒佩去安慰曲大夫人的時候,說了個地名。名字裡帶個“花”,具體如何卻不記得了。隻知道曲大夫人聽聞段敬山被卷入這一場政治争鬥中時眼神怔怔,摸着肚子喃喃着說,敬山千萬不能有事,他的弟妹還要受到他的庇護。
現在是才邁入兩個月的開端時期。苒佩帶來了老爺的交代,讓大夫人勢必好好養身子。她除了每日在庭院裡走動兩番,便是在屋裡坐着,在床上躺着。大夫人患得患失,唯有見到段知燕的時候才有些笑顔。小姑娘抱着母親的腰,小心翼翼地将耳朵湊到肚子上聽,過一陣子便驚叫道,弟弟在踢我!聲音裡滿含着歡樂。其實他們誰不知道這個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可藏不住下人機靈,孩子聰明。楚歌知道曲大夫人想要個男孩,于是一直喊他“小少爺”。段知燕知道母親想要個弟弟,于是也不喊妹妹。
曲大夫人在懷孕的末期,得到了千倍萬倍來自于言語上的寵愛。段盛堯有二夫人的前車之鑒,後來看她的次數也多了些。他自己不說,但楚歌經由段敬雲知道,段盛堯依舊是找人給她肚子裡的孩子算過命,說并未是索命鬼或是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才放了心。
楚歌也隻能無語凝噎。她不知是要感歎段盛堯仔細,還是要說他死性不改。當初便是段盛堯害怕兒子在地底不安生,偏偏找了個神婆過來“算命”,這一算就差點把她算進棺材裡。楚歌微微皺眉,想起不好的回憶,心頭便猛地一個起落。段敬雲明顯也還記得,有意勸解她說,這次有官府的在旁,那仙姑不好瞎說。父親也就是圖個安心。楚歌苦笑着說,多謝二少爺勸慰奴婢,可小少爺未來的身家性命還是在老爺手裡。段敬雲歎道,可不如此。但父親的命令,又有誰能忤逆?當年他要請仙姑來問五弟所想,我和大哥都攔過,可到底沒攔住。父親年紀大了,在這方面便多少糊塗。委屈了無辜的人。
但無論仙姑是否是真的“仙姑”,到底說沒事,段盛堯也就松口氣。曲大夫人開始逐日頻繁地看到他。他來到她的房中,如同剛成婚時那般溫柔體貼、噓寒問暖。隻随着年歲增長,難免依舊端着些家主氣概。每次他來,楚歌能躲就躲,若是躲不過,便垂頭立于一側,絕對不與他有任何眼神上的對視。段盛堯來一次,她就能嗅到空氣中一股冰冷的棺材氣。她知曉那并非是從他的身上傳來的。而來自于并不遙遠的回憶,強迫式的認同和如黑暗般冰涼沉重的欺壓讓她總下意識将他與死亡挂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