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希望他死,盼他死。她最開始以為她對段盛堯的恨在于他強行奪走了自己的貞潔——可現在發現并非如此。她後來被配冥婚,被以通房丫頭未名而送給另一個人做通房丫頭,這些都是足以加深仇怨與憤怒的。他安置她,好像遞送書卷、物件易主。他沒有任何的損失,頂多就是屬于自己的再歸屬他人,但是對于她來說,這一生注定被把玩蹂躏,這是她注定的悲慘結果。
當然,楚歌作為一個從未接受過系統教育、思想并未實現進階的群體中的個體,她最突出的表達正如其上。但讀者卻依舊可以因此而簡要得知,她恨他,是因為他從來未曾認定她身上也有尊嚴。失貞隻是表面上的欺辱,她無從反抗,于是便被他好似一隻鳥雀般握在手裡。咽喉、翅羽與五髒,稍稍用些力就能它們在世界上就此消失不見。他拿捏她的尊嚴,剝奪她的生命力,控制她的行為和思想,并且巴不得将她始終棄置于泥潭。段盛堯在那夜将她□□,絕不是無心之失,他有選擇地走向這個下房,其原因是婢女乖順。他是這個家的家主,段府的一切都是他的,自然也包括其中的人——可當後來,若這人裡有誰哪裡招惹了他不快,他又會立即棄之如履。這就是他的邏輯,自始至終他都在不停地“得”、“棄”,除了他的子女,人人都是“履”。人成了物,乖順成了施舍最忠誠的表征。但凡物件喘一口氣、呼吸一聲,便會被熱油當頭澆下,徹徹底底焊死在床榻上、沼澤中。
曲大夫人總想尋找機會問問他有關楚歌嫁人的事。但在楚歌的懇求下,她緩了心神,決定在生下孩子後再商量此事。可事前的試探并不可少。在幾次三番的旁敲側擊之後,曲大夫人下了決心,要尋個由頭将她送回娘家。她為曲家寫了信,這一切都在暗中進行。但段盛堯也警覺起來。後來,他甚至當着曲大夫人的面說,倘若府内孩子還未找到合适婚事,可以先讓幾個丫頭去教他行房。說話間他背對着楚歌坐着,可卻成功讓楚歌如芒刺背。曲大夫人迅速地瞥了她一眼,唇角勉強勾勾,說不急。段盛堯隻說,老二也到了成親年齡了。曲大夫人說,現在談論這個,尚且較早。敬山尚在鄭家,不若等他回來再做定奪。
一提到長子,段盛堯便臉色一沉,無心談論他事。不多久後他便走了,囑咐曲大夫人好好安胎,離開時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楚歌。曲大夫人端着架勢,在段盛堯離開一瞬便傾塌下來。她連忙招楚歌過來,放低了聲音,說近幾日便會找機會把她送走。楚歌雖然也緊張,但卻為此事而更震驚,忙說,夫人,不是說好了等看到小少爺再走嗎?曲大夫人說,我看老爺這樣,怕是已經起了疑心。距這孩子生下還有兩月,怕是來不及。楚歌說,我知道您擔心我,但是您不能這樣。奴婢說了要伺候您生下小少爺,就一定不會走。況且,老爺已經有了疑心,夫人您再這樣着急将奴婢送出府,隻怕會事與願違。奴婢這會兒肯定是走不了的,不如再等等。再說了,倘若真把奴婢送給二少爺,奴婢也不怕。二少爺不愛俗事纏身,不會要奴婢的。
正說着話,門外突然傳來異動,似是有人争吵。楚歌連忙出門看,卻見得宛情和幾個婢女站在一處,不知道在争論什麼。但宛情性子冷清,很少如此激動,楚歌心知不好,忙上前去勸架,卻聽聞對面那婢女深吸一口氣,大聲說,這是有關夫人的大事,與身家性命相連,你怎麼還好攔着我?宛情也高聲說,夫人身懷有孕,怎麼好受刺激?既然是大事,那便先去禀報老爺。那個婢女說,已經禀報了老爺,奴婢們才敢來打擾大夫人。你可以不讓我們進,但大夫馬上就到。這是老爺的命令。
聽聞此言,宛情一時也失語。楚歌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安撫下兩邊吵嚷後,便問了兩句。那婢女看她一眼,神色不明地皺皺眉,說,你同三夫人走得近,我們不知道好不好同你講。宛情冷冷地說,楚歌是大夫人的陪嫁丫鬟,與三夫人走得再近,難不成還能幫着害大夫人不成?那人目光閃動兩番,才歎口氣說不敢。隻是三夫人今日照例去祈福,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卻莫名從房梁上掉下來個巫蠱。隻是個娃娃還好說,可上面卻寫了個“段”字,叫老爺大驚。她是許了什麼願,竟然叫神靈送下這麼一個巫蠱來?怕不是要詛咒誰!
楚歌聽聞大駭。宛情已經知道了大概,好歹比她還冷靜些,說道,口說無憑。大夫人懷有身孕,絕不可受此刺激。那婢女裡有一人說,好姐姐,我們知道你怎麼想,但你沒見當時場景。那娃娃是個孩子模樣,不然老爺也不會這麼急着喊咱們過來看看大夫人的情況。楚歌忙問道,從這裡到廟裡,至少也得有半個時辰的路程。老爺前腳剛走,你們卻就來了,不能怪我們起疑心。
楚歌性情比宛情溫柔,說話也細聲細氣,很有些安撫人心的功效。那打頭的看了她一眼,無奈至極,隻得将事情全盤托出。原是三夫人大清早的便要去往郊外祈福,而段盛堯正巧前夜沒睡好,想要去廟裡問問兒子情況,正好出門撞上三夫人,便索性與之同行。待到來了廟裡、三夫人祈福時,從頂頭掉下一隻巫蠱,正巧落在段盛堯眼前。此乃邪物,一衆人都大驚失色,廟祝連忙遣人将此物送了去銷毀,以免沖撞了段老爺。
可段盛堯心頭總覺有異,便要了這隻娃娃來,先一步送到為大夫人肚中孩子算命的那個仙姑家中查驗。從回府照看曲大夫人到消息遞來,剛剛好一段時間,是那仙姑發現了巫蠱娃娃内裡繡了個“段”字,又說是個孩子模樣不可小觑,段盛堯才忙差人來搜搜曲大夫人房中是否有相應巫蠱,這才有了之前一番院裡吵嚷。
楚歌聽聞這一段下來,先想不到别的,滿腦子都盤旋着“仙姑”二字。仙姑,仙姑,又是仙姑!他段盛堯還像借以神婆之名害死誰?楚歌身上發軟,眼前卻一陣陣的發黑,此行處處與三夫人有關,讓她不得不多想。
說了這一通下來,門口就又傳來腳步聲,是侍從帶着大夫來了。見狀,宛情也不好再攔着,隻得讓開一條道,随着他們進去。楚歌趁着開門的間隙往裡瞧了一眼,沒看見大夫人,也不知道她是否聽到了方才的談話。但這麼多人既已到來,宛情也不可能在庭院裡等着,便要進屋。楚歌一把拉住她,囑咐她看顧好大夫人,自己要去三夫人那裡一趟。宛情卻反手扯住她,說,這時候你去幹什麼?保不齊她的廂房正在三司會審!楚歌急道,不解釋清楚,大夫人恐怕心裡也不舒服!宛情說,不管怎樣,現在你不能去。去了就是合謀,知道麼?若不是三夫人幹的,老爺必會給她一個清白,既然這娃娃從她頭頂上掉下來,那這委屈她必受。
楚歌說道,可是……但這隻是下意識地駁斥,宛情已經說服了她。這姑娘淩厲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看到她緊皺的眉頭,面色微有緩和,低聲說,究竟如何,老爺心裡自有打算,他會知道怎麼做。五少爺去世時死了一個攬枝,就是為了殺雞儆猴,你還想再成為下一個攬枝嗎?楚歌緊握着她的手,眉眼倏地一動。宛情扯着她往屋裡走,說道,放心吧,三夫人不會有事。她畢竟是府内的姨娘,就算是真的做了什麼壞事,老爺也會細查。你不一樣,你的命全在老爺手裡,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頓了頓,她又壓低了聲音,說,現在,隻有大夫人能保你。什麼恩情都等過幾日再報吧。你若是想死,就現在去。想活着,便不要走出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