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崗的秋天短暫而悶熱,雀鳥蹲在枝頭沒命地叫。進入九月後這裡依舊如夏天一般,耕地的人在田間地頭,裸露的脊背肌肉橫虬,油光發亮。路宜跟朝花崗的一位老伯混得熟,這幾月便幫着他們種麥子。陽光曬在地上,割出一道水淋淋的淺溝。不幾日路雲中見到的就是個黑漆漆煤球一樣的弟弟。偏偏他還特别喜愛在地頭幹活,樂在其中。那老伯經常會請他吃頓飯、或是送他點用草梗編成的蜻蜓和蚱蜢之類。路宜已經過了愛這些的年紀,但他都将它們好好封存。他對哥哥說,老伯如此慈祥,就好像又見了爹一樣。
在弟弟于田間上蹿下跳時,路雲中往往整日立于營帳中,聽着鄭文柏和各式各樣的人的談話。鄭文柏需要一個人幫他記錄下來這些東西,路雲中此前旁聽過學堂,來到朝花崗後又經受鄭文柏恩惠,讀了些書,學得很快,不多久很多字就會寫了,于是由他在側。
鄭文柏始終因為他的身份而對他多加關照。每當有人來談論政事時,鄭文柏總說他是自己人,不必避過。路雲中感念将軍信任,于是諸事都做得格外認真。他記事時自己心裡也琢磨,不多久便将皇城裡發生的事情推演了個大概。
鄭老将軍鄭崇霄被污勾結外族,雖然後來沉冤得雪,但卻早便不明不白死在獄中。鄭家受了遲來的補償,但心頭卻總有怨。鄭崇霄的小孫子今年剛十歲,聽聞爺爺冤死,悲怒不止。他本就年少,又在家中被寵得張揚跋扈,說話沒個分寸,竟然在某次随父親入宮時僅因一點小事便同公主吵了起來。
那公主列于第八,性子溫和懦弱,沒吵兩句就被鄭小公子給壓了一頭。她是軟包子,可身邊的宮女不是,當即便跑回殿中報告了八公主的母親,好巧不巧便是正盛寵的謝德妃。
德妃聽聞女兒被欺負,還是“罪臣”之孫,便跑到皇帝面前大鬧,一定要處置這位鄭小公子。皇帝寵愛德妃,自然也寵愛八公主,于是宣鄭氏父子入宮叙話。可不知怎的,兩人剛入宮沒多久,就有太監遞匿名書一封,說是鄭家藏有謀反之心,并将證據一并置上,請皇帝嚴查。
鄭家突然陷入叛亂謎團,一時慌不擇路。好在皇帝有前車之鑒,沒急着扣下鄭家人,而是将他們送回府中軟禁,在調查鄭家謀反案時也在着重對這個匿名信作者的排查。最後果然叫他查了出來,寫這個匿名信的是梁家小郎,同鄭小公子在學堂裡有些恩怨,吵了兩句沒吵過,又在家中聽聞長輩們密談,提到鄭家謀反一事,索性便寫一封匿名信,在入宮時投到宮裡,特意叫人看見。
而他之所以能入宮,是因為他的姑母正是宮中的梁貴妃。貴妃出身高貴,家世自然也好,梁家因她而受了不少福利,此前對待皇帝忠心不二,說話也頗有幾分力度。故而此事雖然起于鄭梁兩家後輩的吵嘴,卻牽連出一樁大案,梁家人為了保住孩子,将他們發現的線索和來龍去脈全盤托出。鄭家自然要反駁,于是朝堂上又成了鄭梁兩家的戰場。
鄭文柏正因此事而焦頭爛額,怒氣沖沖。他是鄭家人,雖然同皇城那一撥相比,關系稍遠些,但自小他也常見大伯,本就因鄭崇霄枉死獄中的事而耿耿于懷,如今更是大呼委屈。鄭家數代忠烈,鮮血能流滿一整條皇城玉街,卻屢屢被人構陷,實在不該。
每逢路雲中陪伴着他談話或是散步時,鄭文柏總要提到此事。鄭家若真出了事,他絕對脫不開幹系,連帶着整個朝花崗軍估計都要一并被打成叛軍、盡數斬首。他自知問心無愧,可心頭卻總是郁郁,生怕有人渾水摸魚、颠倒是非。他在鄭崇霄被誣陷時就已經被或多或少削了權,昭雪再晚一些,說不定就要革職下天牢,不可能不心有餘悸。更何況倘若皇帝真的聽信讒言,那鄭家就是死罪,滿門抄斬不說,估計還要株連九族。
但當着他人的面,鄭文柏總有考量。隻有在下屬面前他才能略略放松一些,對這世事表達不滿。那日,他正與路雲中交談,走到朝花崗,站立于山坡上,眺望着遠方的天空。黃昏将近,天邊的雲火燒似的一直蔓延到看不見的荒郊盡頭。他看着看着,突然深深地歎了口氣,直說人生苦短。路雲中問他何出此言,鄭文柏卻搖搖頭,頗為怅然地說,你們都還年輕,以後有的是機會建功立業。本将說不定就永遠留在這朝花崗,也無法再為我朝做些什麼。
路雲中見他語中隐隐有自嘲之意,連忙說道,将軍正值盛年,何出此言?鄭文柏淡淡道,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當我不知道為何皇城會出這檔子事?連同之前老爺子枉死一事,便可知道這其實是早有預謀的。誰上谏我鄭家意圖謀反,都說得過去。唯有梁家不行。
路雲中說,屬下不明白将軍的意思。鄭文柏苦笑一聲,說,你沒見過朝堂,自然不知。貴妃母家主講和一事滿皇城已經知曉。若它講和一流有個領袖,必非梁家莫屬。說是梁家舉鄭家謀反,不如說是皇上的默許。皇上便是要給我鄭家點顔色看看,扼了主戰一方的心思。就是這麼簡單。
與鄭文柏回去後,路雲中回到自己營帳。鄭文柏在崗上說的那些話使他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他确實沒有見過朝堂,不知道這些高官的勾心鬥角到底何如,以往聽他們談話也是雲裡霧裡,這回才略略有了些門道。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而江湖總是血淚摻雜着數條人命,這他也是懂的。那遙遠的、皇城中的高高在上的大人們即使不動用刀劍也能抹去一個人的脖子,甚至可能隻說兩句話就能将一個王朝一生的命運扭轉。路雲中想到此事,突然覺得頭皮一陣發麻。但緊接着,也有一股更深重的興奮盤旋于上,猛地沖到心頭,吓了他一跳。
他像是一個山中隐居的小孩子,從未見過世間繁華。某日被人帶到一間花樓前,門口是車水馬龍的街道,門上懸挂着數條紅綢。大堂裡金碧輝煌,他被這些紙醉金迷看直了眼,但卻由于不知曉它們到底有什麼好的而并未動心。可再擡頭,便瞧見大堂正中吊着一隻高台,四野垂着七重帷帳。那白紗神秘、溫柔,如同柳條撫摸着他的側臉,寒冬也變成春天。他看不見裡面有什麼,于是好奇走去,掀過一層帷帳,再用手指捏住邊緣,輕輕翻開新的一道紗幕……
七重之後,他看到一個女子的身影背對着她。她纖瘦靈巧,背影如飄雲般輕渺迷離。她站立不動,似一尊雕像,可輕輕起伏着的肌膚卻說明她是個人,是個活生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