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沒有見到她的正臉,沒有見到她的全貌。在這一刻,隻是一個背影,卻攫取了他所有的呼吸,占據了他的整顆心。
路雲中當夜躺在榻上,睡得迷迷糊糊的。他感覺自己好像一直清醒着,可隻要一閉眼便又會陷入深沉的如懸崖深淵般的夢境。他夢到幾年前順俞屠城慘案,哀聲遍野,鮮血滿城。蠻人向城内投石、抛火球,轟得城牆破爛一片,在大雨中轟然倒塌。鄰家的弟兄被一刀刺穿腹部,流出肚腸;街盡頭裁縫鋪的兒媳剛剛生了孩子,抱着襁褓被趕上城牆,最後被推落,粉身碎骨。大雨沖刷掉一切鮮血與罪惡,可空氣中還殘留着濃烈的血腥味。天空暗沉而似乎永無顔色,隻有一朵雲徘徊在順俞城上空,一刻不停地旋轉、旋轉,循環、循環……
路雲中睜眼後,盯着房梁瞧了一會兒,感覺黑暗中有一隻手仿佛正落在自己臉上,按壓着他的鼻梁。他卻不管,隻盯着那虛無的一處看了很久,就想起來不幾日前鄭文柏說的話。他向鄭文柏請求能否找個機會聯系一下段府内的楚歌姑娘,說她可能是大少爺的婢女,可信都還沒傳回,段敬山就已帶着鄭華年歸甯。
段敬山是段家長子,娶了鄭華年之後,更擔負着段鄭兩家永成秦晉之好的重任。特别是段家遠離朝堂,在皇帝面前似乎更可信,段敬山為了自己的妻子也要留在鄭家為其打包票,靜待事情發展。
鄭文柏為此,很是誇了段敬山兩句,說段家雖然張揚跋扈,但這大少爺實在還是不錯。為人溫和,辦事靠譜利落,年兒跟了他,怕是不會吃虧。
路雲中便沉默不語,明白他與段府的恩怨是他自己的事,與鄭家是無關的。鄭文柏無論怎麼評價段敬山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他要做他的事,而不可能改變鄭文柏的行事。但一提到段大少爺,鄭文柏倒是又想起來,主動找到路雲中說,原本叫了人到段府去打聽,可路上耽擱了些許日子,等到了江南時鄭華年已經歸甯,如今也進不去段府。他會叫人多留意些。不過鄭文柏總是好奇這個“楚歌姑娘”到底是誰。路雲中不欲跟他具體講清自己同段府之間發生的事,隻沉默一陣,對鄭文柏說,楚歌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和弟弟從江南一路流浪到朝花崗,多謝了她的幫助。鄭文柏明顯也想起來了他之前提到過的段府遭遇,歎道,小女子有情有義,當真難得。路雲中沉聲道,是。所以屬下一定要報恩,才懇請将軍打聽打聽她的下落。
鄭文柏思忖片刻,說道,府裡的婢女,若是到了年齡,出嫁的也不少。若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在城内多戶人家打聽打聽。路雲中忙道,将軍若是願意出手,屬下又有什麼不願意的?鄭文柏笑道,隻怕你受人家恩惠,便傾心于人家,聽聞她嫁了人,心頭不快。路雲中說,姑娘人美心善,屬下不敢肖想。若是她當真覓得良人、圓滿幸福,我也替她高興。
他這樣說,鄭文柏卻隻笑笑,不置可否。他後來問到楚歌是否确然是大少爺的婢女。路雲中想了想,說道,也可能是五少爺的。鄭文柏卻道,五少爺?若當真如此,便大概去伺候了别的主子,或是直接送出府嫁人了。
路雲中問為何?鄭文柏幽幽歎一口氣,說道,我也是此前聽大伯曾談起。段家那五少爺一事,向來橫亘在段府心頭。隻怪這娃娃死得太蹊跷。
路雲中猛地捕捉到關鍵,忙問道,将軍說什麼?他已死了?鄭文柏說,是呀,有段時間了。在一個晚上莫名其妙死在水裡了,聽說橋還塌了一半。也不知道是溺斃的還是被砸死的。後來段家主也查了幾回,可都無功而返。也許這就是命。
路雲中呆立在原地,過了好久,才感受到自己心髒跳動的頻率,卻是極慢極慢。段敬邦已死的事情盤旋在心頭。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回應的鄭文柏,又是如何離開将軍回到營帳中,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坐在桌邊,手旁立着一支點了一半的蠟燭。
窗外微風拂過,悶熱裡帶了些許清涼,吹拂過面龐,也吹透了這顆心。路雲中慢慢放下手,搭在膝上,盯着桌面,看了許久。段敬邦已死,他的複仇突然就消失了落點,變得無枝可依。此時路雲中才仿佛突然明白,他倚靠着仇恨才活到現在。他為了複仇而努力活着,為了複仇而等待機會,就等着有一天能夠回到段府親手了結這段恩仇。這段情從來沒放過,這顆心也從來沒忘過。
可他死了。他死了。
路雲中在桌前,從黃昏一直坐到夜間。别的帳子都已亮了燈光,隻有他的尚且漆黑一片。半晌後,路雲中慢慢撿起火鐮,打着了火。
他點燃了蠟燭。燭淚緩緩流下,仿佛在這一滴窄小珠玉中也能窺得整個世界。路雲中盯着它看,從裡面看到自己平靜冷淡的雙眼。他從未有如此迷茫過,好似已經完全喪失了生命的意義。這是路雲中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問題:若是沒了恨,他又能依靠什麼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