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茬橫空出世,臨花宴也沒工夫勸說楚歌了,同人一起去清點餘下的東西。她急得眼淚要掉下來,人堆裡熙熙攘攘。楚歌靠在窗邊,長出一口氣,腦袋裡還想着臨花宴剛才的話。她感到一陣深重的危機,來源于五年前臨花宴逃脫的那隻魔爪。她不可自抑地想道,學唱戲幹什麼?進戲班幹什麼?好看的戲子便會被人霸占,她這是要段知燕未來去賣身?想一想,楚歌便一口悶氣湧上,渾身一抖。她絕不會讓段知燕步如此後塵。
但小清商潛逃也并非小事。楚歌下了車,還是搭了把手。臨花宴氣得直罵人,一直到午夜時候,秋振翎才匆匆趕回來。臨花宴撲上前去,問秋哥,小清商呢?秋振翎卻将手裡的一隻空蕩蕩的包裹丢到地上,說死了。衆人均驚呼一聲。秋振翎說,原本以為應當已經追不上了,卻不曾想在樹林裡發現了他的屍身,看上去是被刀劈死的。銀子沒了,林子更深處才撿到這一隻空包裹。屍身不好往回帶,于是便将這個拿了回來。
這想必就是小清商用來裝銀子或是衣服的包裹。幾人竊竊私語,都猜是碰上山賊了。一時大家都呆立在原地,惶恐不安。楚歌看着那沾了血的包裹,突然覺得有些眼熟。她忙奔過去,一把抓起這包裹來,又往裡頭翻了一翻,突然尖叫道,我的!
周遭人都吓了一跳。楚歌驚愕擡頭,看清臨花宴的瞬間,便立即變得冰冷。她站起身,将這包裹丢到臨花宴身上,說,這是我的包裹,我從出城便一直帶在身上的東西,怎麼會在你們戲班身上?
臨花宴大驚失色,抓了這隻包裹左右翻一翻,說道,這是小清商自己的東西,我怎麼知道?她又說,你如何能認定這就是你的?楚歌說,這裡頭繡了個“段”字,還有一把竹子,是我們家夫人懷孕時閑來無事做的。這小清商究竟何許人也,這也能撞上?臨花宴卻也猛地一翻眼神,瞧向她,說,什麼段家?江南段家?楚歌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我們正是從段家跑出來的。臨花宴怒道,你是段家人,怎麼不早說?白瞎我這麼多天心意!我與段家不共戴天,若早知道你是,就任你自生自滅去好了!
秋振翎低聲道,花兒,不許亂說!臨花宴說,我當年在段家受的什麼委屈,你都忘了?她先前對楚歌笑面以待,轉瞬便橫眉冷對。她說,此事與我們無關,可能就是那小清商手腳不幹淨,偷了你的東西。可他已經死了,你現在還想怎麼辦?楚歌道,我不要别的,把我該有的還給我就行。臨花宴說,你想要什麼?你不就是想要錢嗎?楚歌怒道,我想要,我當然想要!我還要北上,去找燕燕大哥,我當然需要!
形勢突轉急下。兩人間原本還算溫馨和善的氣氛登時被打了個粉碎。臨花宴含了滿腔的怒火,臉都有些扭曲了,喊道,燕燕、燕燕!她還好意思叫燕燕?她叫這個名字,就是千金小姐無憂無慮,我便要從小為生計所迫,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憑什麼,你覺得公平嗎?楚歌說,你自己的命,何必怪的上别人名字?臨花宴冷笑道,是啊,我的命,這些活該都是我的命!所以他家破人亡是他應得的,他應當為他自己做的惡付出代價。
她深吸一口氣,冷冷看了段知燕一眼,說道,你們走吧,段家人如此高貴,我們這小地方可容不下這尊大佛。楚歌皺眉道,走之前,要把他偷的東西還給我吧?臨花宴道,還,你想要怎麼還?行走江湖這些年,攢的銀錢被他拿了大半,你還要我們怎麼還?你不是段家的嗎?有本事你就找段家去。你的靠山隻手遮天,可現在怎麼就不在了?
楚歌緊握着拳頭,氣血翻湧。她知道臨花宴一定對當年的事念念不忘,但卻沒想到她竟如此冷酷無情。隻是舊恩怨便罷了,可小清商偷了她的銀子,現今看來也是闆上釘釘的事。否則這隻包裹又怎會出現在春勝班?一想到之前摸入她的房間的人有可能從那日城外一打眼便偷偷跟蹤她到客棧,楚歌便感到一陣後怕。但更多的是憤怒。她沒别的辦法,小清商已經死了,她隻能讓這個人所曾在的戲班來賠償她的損失。左右都不敢再說話,數雙眼睛盯着她看,楚歌感到自己宛如被當衆鞭笞數次,氣得渾身發冷。
楚歌深吸一口氣,平緩了些心情。她強忍着怒火,對臨花宴說,當年的事情,固然應當有怨,可小小姐當時還是個小嬰兒,她什麼也不知道。這件事落不到她的頭上。臨花宴說,你這樣說,就是想勸我就事論事,将銀子還回去?楚歌皺着眉,說,小清商是你們的人。臨花宴抱着手臂,後退兩步。她打量了楚歌兩眼,聲音忽的變得極為刺耳,高聲說道,那她長到如今年歲,就沒有受到段盛堯的半點恩?若你說她與她的父親絕無關系,甚至從小沒有一點父女之情,我便相助。若不能,她與段盛堯便都是一丘之貉。免了!
她一甩手,轉身就要走。秋振翎忙去攔她,卻也被她一把推開。臨花宴原本還算冷靜,被他拉了一把,倏地大怒不止。她指着秋振翎說,秋哥,你也替他們說話?秋振翎溫聲道,花兒,你聽我說,以往的事固然是段盛堯的不對,可也不至波及他的婢女和女兒。臨花宴一甩手,說道,怎麼不可?為什麼不可?段家沒一個好東西!那樣的繡花兒,我娘沒給他繡過嗎?可一個是夫人,一個就是婊子!天上地下的差别,你還要說不可?他的女兒受了他的恩惠,流落至此也是應當的。我受過的苦也該讓她受受,血和淚的滋味也應該讓她嘗嘗!
她轉過頭,惡狠狠地看向段知燕的位置,眼裡早沒了當年的溫情。她沖段知燕呸了一口,冷冷地說,段小姐,你年紀還小,可能不明白什麼意思。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有今日都是應得的,誰也怪不得!
段知燕怎能想到白日還與自己嬉笑打鬧的“花姐”突然便開始咒罵自己,吓得跑到楚歌身邊,躲在她的身後。她緊緊拽着楚歌的衣角,肩膀高聳,整個人吓得縮成一小團。楚歌攏着她的肩,把她往後塞了塞,冷聲道,臨花宴,你受辱你當然要恨,可她當時才兩歲!臨花宴怒喝道,好一個兩歲!可你知道我兩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嗎?兩歲就是能脫罪的借口嗎?楚歌說,你的兩歲,與她的兩歲又有何幹?臨花宴說,一個下賤戲子的兩歲自然攀不上段小姐,可她同父異母的長姐呢?若我也可以是段家人、本應也能流着段家人的血呢?
楚歌呆住了。她觸碰着段知燕的肩膀,卻也在瞬間握緊了手指。四野陷入了一片恐怖的寂靜。臨花宴眼淚長流。她猛地擦了一把臉,瞪着紅通通的眼睛,對楚歌說,你别怪我這樣對你們,但這錢我一分也不會出。我活得已經夠艱難了,沒法為小清商的罪過擔責。若能見到她大哥,你讓他去問問他父親都幹了什麼。後來他成家立業一路風光,就留我娘在秦樓楚館裡苦等了他一輩子。他既然用他的錢養着你們,卻遺忘了他另一個情人和女兒,那現在就該是他還債的時候,也是該你們還債的時候。
臨花宴一擡手,直指楚歌的鼻尖,冷冷地說,你以為你和這位段小姐很無辜嗎?我告訴你,不是的。你們或許沒有直接參與進來,但受了段盛堯的恩惠,就要還回來。我和她身上流着一半同樣的血,可她從小有父親的寵愛,我卻什麼也沒有。我親眼看着我娘死去,又被鄉紳霸占,最後被人救出,可卻又被賣進了戲班,依舊任人糟蹋。你說這是我的命?我不認。這命是誰給我的?她爹給我的。生下了我,卻不養我!我有如今,都拜他所賜!可他後來明媒正娶的老婆生下來的女兒卻從小受盡寵愛,憑什麼?就憑我娘是個下賤的□□?就憑當時他說要納我娘回府、卻一生都沒有再回來?是啊,下九流生的孩子活該仍是下九流。這就是命吧?這就是你說的命吧?我與我娘的命此生就是當娼妓、當戲子,可他與他的女兒便能享夠繁華富貴,是吧?他有了這些還不夠,還要來□□他的親生女兒。他就是個禽獸,他活該下地獄,他本應如此。而你們,既然在他的庇護下平安生活至今,也應當陪着他一起早早死掉!
臨花宴最後冷冰冰地看了楚歌一眼,轉身便走。秋振翎要去拉她,卻被她一抽胳膊,甩開了。她走着走着,突然就跑了起來。直到蔓延進無盡的黑夜,背影已經模糊不清,唯有月光灑在燈影邊緣,融成了一個小小的奔波的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