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次,路雲中也在其中,在混戰中不小心被刀鋒劈到了右臂,流了不少血。這對于他來說不算什麼嚴重的傷勢,回去止血敷藥包紮,再休息幾日便無大礙。芸恩聽說此事,便做了些吃食,特意來看他。路雲中雖與她交好,但也知一男一女同處一室實在不合适,更何況還是在如此大庭廣衆下。芸恩再怎麼說也是鄭文柏的小妾,平素在外面說說話便罷了,這回到了營帳中,實在不妥當。
當即便婉言請芸恩回去。芸恩眼睛卻泛着紅,泫然欲泣。她坐在榻邊不走,眨一眨眼,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如此傷心,路雲中有些無奈,也不好趕她,隻得說,芸姐何必流淚?不過受了一點小傷罷了。芸恩說,這還是小傷?你看你流這麼多血!路雲中便道,不算什麼的。芸恩說,我聽說你受傷了,害怕得不行。她将籃子放到床頭,從裡面摸出一瓶藥來,放到路雲中手中,說,你把這個收下,對你的傷很有好處的。路雲中還沒來得及說話,芸恩卻突然眼淚長流,撲上前一把抱住他,哭着說,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你要是出了事,我怎麼辦?
路雲中大驚,趕忙要推她,芸恩的雙臂卻突然爆發了無窮的力量,抱着他不撒手。路雲中低聲道,芸姐!男女授受不親!芸恩卻說,我的心意你真的不知道?雲中,我喜歡你,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能救我的那個人。我喜歡你,我愛你,哪怕你不能帶我走,我也喜歡你。你心裡有我嗎?你哪怕曾有那麼一瞬,把我放到心裡過嗎?
路雲中一把推開了她。芸恩踉跄兩步,站在榻邊,眼淚流了滿臉。路雲中皺着眉看着她,說,芸姐,我待你隻如我姐姐。芸恩說,你對我真的沒有任何别的感情?路雲中說,你是将軍的人,我怎可越矩?芸恩懇求道,你哪怕說句愛我呢?說喜歡我,說在乎我?路雲中說,我在乎你,但不是那種在乎。你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個故交,我可以一生都拿你當親姐姐看待。
芸恩怔在原地,卻突然笑了。她仰起頭,淚水噼裡啪啦地往下掉。她喃喃地說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路雲中翻身下榻,想要送她回屋冷靜冷靜,芸恩卻突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問道,你恨不恨蠻人?路雲中一愣。芸恩唇角一勾,倏地冷靜下來,靠近他的耳側,低聲說,你過來,我跟你說個秘密。路雲中道,什麼秘密?芸恩說,江南三城陷落的秘密。
路雲中當即便回頭看她。芸恩輕輕笑了笑,輕聲說,是誰将分隔開邊塞和中原的成涼城大門打開的,我知道。
路雲中沉聲道,這話芸姐不該同我說,要去找将軍。芸恩說,他不在朝花崗,不然我能不去找他?她倏地又神秘一笑,說,外面的人都在找我,我現在隻有你了。路雲中還沒來得及明白過來她是什麼意思,芸恩就突然往前一撲,死死纏住他,一隻手拖過籃子來,從裡面掏出一把閃亮亮的匕首,毫不猶豫便沖着路雲中後心捅去。
她此番動作實在詭異,路雲中早便深有戒心,感受到芸恩要去拿什麼東西,他便已經掙開她的束縛,回頭去看。但到底躲閃不及,還是被刺中了肩膀。鮮血當即流了芸恩滿手,她似乎也愣了一下,但路雲中已經迅速回身攔住她的手腕,往旁側一擰,匕首便當啷一聲落到地上。
門被猛地撞開,吳栾帶着人沖進來,大喊道,抓住她!
芸恩被幾個士兵壓在手下,踉跄着推出了營帳。吳栾大步過來,拿過籃子翻了一通,從裡面摸出一卷文書來,低聲罵道,就知道這娘們不是什麼好東西!跑得比兔子還快,到處找也找不到,誰能想竟然跑到了你這裡。
他又擡頭看路雲中傷勢,問沒事吧?路雲中緩緩搖搖頭。他的肩膀血流如注,最後還是請了人過來幫忙包紮。等到塵埃落定時,已到了黃昏降臨時刻。鄭文柏來看他,路雲中低着頭向他行禮,将軍也一言不發。半晌,他才說,芸恩的事,你知道了嗎?路雲中沉默不語。鄭文柏說,在府中時,沁玉便發覺她行蹤詭秘。沁玉不是小肚雞腸的人,最初郡王賜妾時,她便留意起來這個芸恩,後來鞭打她讓她離開府中,是因為發現她總尋找機會想要出入我房中。我将她留在朝花崗,是為了以此引出她的真實目的。卻沒想到這麼快她便沉不住氣暴露了。
鄭文柏交給他一張圖,上面便是一份城防圖,有着簡單的标注。鄭文柏說,這事怨不得你,你也不知她這些年的經曆,别多想。隻是我沒想到,她出身順俞城,可卻幹得出來這種事。路雲中猛地擡頭問道,這份城防圖她打算給誰?鄭文柏嚴肅道,你可知朝花崗外來的那一撥山賊?那便是一小波蠻人,他們打算故技重施,摸清城中底細後便攻城。想必是打算一舉吞下朝花崗軍。幸好這份城防圖沒有送出去,否則便可能會出大岔子。
路雲中起身道,那之前……鄭文柏說,沁玉最初認為她是郡王的人,便提醒我小心,誰料她到了朝花崗後,我發現事情似乎沒有這麼簡單。便始終派人引誘她,直到那日她真的送出了一份消息,隻不過她以為是蠻人的接洽,其實也隻是我手下的人罷了,此舉非但沒有給蠻人傳去消息,反倒讓她自己暴露了。
路雲中将城防圖折疊起來,交還給鄭文柏。他低垂着眼睛,面色冷峻,看不出情緒。鄭文柏說,現在馬上就要把她押回城中審問,畢竟相識一場,你還要不要見見?路雲中沉聲道,要。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她。
等兩人到營地門口時,芸恩已經被五花大綁,推在地上。她的脊背原本已經彎下,看見路雲中走來,卻突然直了起來。她紅着眼睛,抖着嘴唇,歇斯底裡地沖着路雲中喊道,雲中,他們誤會我了,我真的沒做!你幫我求求将軍,雲中!
路雲中走去,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對她對望。芸恩兩眼含淚,掙開左右兩邊的禁锢,膝行到他身前,哭着說,我是順俞城人,我怎麼會勾結蠻人呢?路雲中說,你也知道你是順俞城人?芸恩呆怔在原地,說,你也相信他們說的?路雲中說,證據确鑿,不容我信不信。若你沒做,之前那次出營和這份城防圖又是怎麼回事?
芸恩沉默下來。路雲中說,你的镯子根本就沒丢吧?你不需要打水,镯子又怎麼會掉進河裡?芸恩說,我出去散散心也不成麼?路雲中說,這一來一回路途遙遠,你又不如何在朝花崗活動,怎會到那麼遠的地方散心?芸恩的身體驟然一抖。路雲中又說,當時你把镯子藏起來後,便一直在門口等着有人出營去幫你撈镯子吧。誰料等到的是宜兒。你将宜兒騙去,說是先回營休息,其實是要同蠻人互傳消息。但宜兒怕你傷心,幫不到你便來找了我。否則此事原本便應當已經被徹底遺忘了,是不是?
當時和路宜一起去打水的同袍也在列,聞言突然道,的确,我當時見到小……這女人時,她看起來不像是外出過的模樣。那時我還奇怪,隻不過聽她說此事緊急,就沒如何在意。芸恩倏地擡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她冷冷地說,镯子掉沒掉下去重要嗎?你不還是沒找到?同袍說,路宜是怕你出事,你卻靠騙他而去勾結外敵!芸恩仰着脖子,沖他喊道,你不知道我的苦,憑什麼來評判我?她又轉過頭,看向路雲中時,眼底那些楚楚可憐的淚光便已經完全消失。她咬着牙說,我就是騙了,就是做了,怎麼樣?這污糟天地,我真恨不得來個人将它屠戮幹淨!我恨不得它死掉,恨不得它毀滅!誰殺不是殺,死在誰手下不是死?這污濁世間、破爛世道,不如殺了它,毀滅它,叫你們全都跟着我一起下地獄!
她掙着手臂,往前撲了一撲,在路雲中眼中便好似一條掙紮的雲煙。她的臉上遍布淚痕,牙齒卻将嘴唇咬出血來,看着他倏地一笑,輕聲說,若我能再強大些,方才我便把你殺了。世間最後一個故人,是應當在黃泉路上等我一起走才好。不過也沒關系,你也是在泥沼裡的人,咱們倆沒差的。我等你像我一樣凄慘死掉的那日。
鄭文柏沉聲道,帶走!芸恩最後仰起頭,沖路雲中森然笑了一下。她眼波流轉,一探向鄭文柏的臉,滿臉諷刺的笑意。走出兩步後,她突然腿一軟,摔倒在地上。旁邊押着她的人忙要去撈她,卻看到芸恩在地上,雙眼翻白,口吐鮮血。她兩手被綁在背後,蜷曲着身體痙攣一陣,不多久便徹底不動了。
芸恩滿臉都是鮮血,臉色迅速灰敗下去。身旁人還沒來得及救助,她便已經死去。後來仵作說她是中了毒,并且在她送給路雲中的籃子裡的吃食中發現了類似的毒藥。芸恩的死像她的到來那樣突然。而從她吐血倒地那一瞬,路雲中的神色便未曾再有任何變化。他立于營口,面前是一片荒蕪的茫茫山野。陽光落了下去,昏夜裡,燈火拉長了影子好像一把尖銳的刀。
芸恩死後,路雲中從她以前生活過的屋子中翻出了那隻金镯子。幫忙收拾完後,他便請示了鄭文柏出營,走到那條河邊。擡頭陽光凜冽,秋蟬停在樹幹上發出最後的鳴響,一聲一聲喚來芙蓉花盛放。枝頭墜下一聲鳥叫,盤旋着風卷至河岸盡頭,撲鼻而來一陣鳳仙花香。岸邊一塊石頭在經年累月的沖擊下已光滑如鏡。水流下映照着陽光的底色,一個美麗而将盡的溫柔的秋天。
路雲中從懷中掏出那隻镯子來,放在掌心最後看了一眼。镯子被放在石頭上,隻停了一瞬,便被水流卷入河床,順流而下或深深沉底,再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