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楚歌帶着段知燕離開了城郊。
錢是秋振翎給的。他說雖然臨花宴與段府有着相當的仇恨,但總得有人擔起責任來——他給了楚歌一點錢财,差不多是她最初時那些盤纏的一半。他們也知道家賊難防,所以銀子分為幾部分,并不放在一處。一路上大家也是彼此扶持相互幫助,卻沒想到裡面竟然藏了個小清商。
小清商到底是哪個,楚歌不知道。現在他唯有搶劫偷盜一事而為她所知。秋振翎解釋說,這孩子從小也是苦着長大的,沒爹沒媽,隻個師父帶着要飯。有時候飯要不到還挨打,就不得不去偷、去搶。入了戲班後倒是有所收斂,隻是依舊心術不正,好幾次被人發現手腳不幹淨。臨花宴看他可憐才一直留他在戲班,隻不過沒想到這次竟然盯上了楚歌,她被搶,春勝班自然也有責任。
秋振翎說,楚歌姑娘,你也别怪花兒,她性子就是這樣,從小吃的苦太多了,長大後便難免激烈些。若沒有段家主做的那些事,她也不至如此。楚歌淡淡地說,我不怪她,我知道她苦。但小清商搶的不是别的,是我的錢。我和燕燕要靠着銀子才能生活,他斷了我的活路,官府也不管,春勝班是她當家,不找她,我還能找誰讨回公道?秋振翎隻是歎道,姑娘莫要放在心上,我替花兒給姑娘道歉。我們春勝班被小清商偷了不少盤纏,現在也追不回了,隻有這些,姑娘莫要嫌棄。
楚歌随着他去清點了春勝班還剩下來的銀兩,接了這包銀子。她也不知道皇城有多遠,但也知道這應當不夠。楚歌沒有再去要求什麼。她本質上是個不争不搶的人,為人有一種自虐般的内斂與寬容。春勝班所剩銀兩寥寥無幾。秋振翎還需要以它來支撐整個戲班接下來的生活。楚歌需要,他也需要,再争取也沒用處。她接過了這包銀兩,卻好像在秋振翎手上接過自己血淋淋的心。一瞬間,她鼻頭微酸,竟然有些想哭的沖動。她悲傷地想道,臨花宴苦,小清商苦,難道我就不苦?我自小被作丫鬟使喚,又被老爺強占,從不知道日子還能怎樣過。從高門大院跑出來,一生沒有出過遠門,身邊帶着個小姑娘,去一個甚至都不知道有多遠、究竟在何方的地方。他們苦,難道我就不苦?憑什麼他們擁有苦難的過往,就可以輕松讓我原諒?
但她還是收下了這包銀子,沒有再說其他的話。她習慣了“忍讓”,盡管這可能會使得她喪命。她将包裹背到背上,打了個結。回到車裡去拿她自己的東西。臨花宴原本已經跑遠了,卻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來。她抱着手臂,倚靠在車邊,看着她,說,你還回來幹什麼?
楚歌說,拿我的東西。臨花宴說,車上沒有什麼了,你的包裹給你拿出來了。楚歌說,還有一樣。
她鑽進車裡,從枕頭下面摸出一把剪刀來。臨花宴皺着眉看着她。楚歌将剪刀仔細收好,轉頭看向臨花宴時,心情平靜,仿佛不認識她。她面無表情地說,姑娘,就此别過吧。
臨花宴的目光像尖刀一樣刺着她的影子,一寸寸磨平冰涼的鞋底。段知燕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一眼,說“花姐”還站在那裡。楚歌不說一句話。她們回到城中,套了一輛車。彼時天已蒙蒙亮,離開城郊後不久,鮮紅的太陽便如血般從雲層那頭噴湧出來,灑滿了大地。
段知燕一晚上沒睡,紅着眼,但卻沒有睡意。春勝班的這一夜将她吓傻了。她的腦中還沒有那麼多概念,很難理解臨花宴說的到底都是什麼意思。她問楚歌說,花姐跟我父親有什麼關系?她說的話,我一句也不懂。楚歌摸摸她的頭,輕聲說,不要再喊她花姐了。段知燕說,那我喊她什麼?楚歌說,臨花宴姑娘,或是臨花宴,怎樣都行。她頓了頓,又說,我此生不希望再能見到她,也不希望小小姐還能有機會與她有交集。
段知燕強調道,姐姐,要喊我燕燕。楚歌的臉上露出一個疲憊的微笑。她輕聲喊,燕燕。段知燕爬上她的膝蓋,抱着她的脖子,在她側臉輕輕吻了一下,說,我聽臨花宴那樣罵你,我心裡很不高興。姐姐,等我以後長大了,一定不會讓人這樣對你。
段知燕,一個聰慧的小姑娘,嬌生慣養長大,但卻在這段艱苦的旅程中呈現出讓楚歌都為之震驚的堅韌力量。七年來穿慣了華貴衣衫,沒見過窮苦人的生活,卻沒哭沒鬧一聲。一張年幼的小臉上反映着某種原不應屬于她的覺悟。段知燕爬下她的腿,乖乖坐在一邊,手指擰着裙子邊緣玩。她問楚歌說,可我還是想知道,她母親到底是做什麼的呀?楚歌說,聽她的意思,她母親可能是青樓裡的女子。段知燕說,青樓是什麼意思?
楚歌便一怔。她垂了眸,在沉默中陷入一陣猶豫糾結。段知燕從小在高門中長大,甚至連天都有多麼遠都不知道。段盛堯教她禮儀與女則女訓,三夫人教她詩詞歌賦,但沒人教過她這個世界是怎麼樣的。楚歌想到了自己。在她遙遠的十五歲,曲大夫人決心将她獻出去前夕,水兒甚至還笑過她“不知男女之事”。這樣的單純,她品嘗過善果,也受夠了惡果。她不知道為什麼在被侵害之前她竟然是這樣的人,但很明顯,段知燕也将成為這樣的人。她也許不會受到與她一樣的苦難,但種子已經埋下。難道她未來會因這樣的和善單純而受到善待是一件值得歌頌的事嗎?或是如她一樣被打壓得千瘡百孔、而最後得到的隻是善人們的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