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謹的車駕在簡單準備了幾日後便啟程。在他來到朝花崗之後,路雲中才隐隐聽到些風聲,知道他與當朝貴妃同出一族。因而本以為車駕應當較為富麗,卻不想一人一車一幔帳足矣。
梁鴻謹說,此去東都,路途艱險,不宜太過張揚。外加要面聖,也是低調為上。又向部下囑托一遍面聖事宜。路雲中不多說,隻低頭稱是。
他的腦中無比清晰,甚至感知不到什麼别的情緒。緊張、慌亂或是得知要進入這天下權力最富集地區時應有的興奮,什麼都沒有。唯有一道刀鋒似的陽光割在眉頭,心底裡一片冰冷。他看着梁鴻謹叫人把段知燕叫過來,摸摸她的頭,又捏捏她的小臉,問她此行感觸如何。段知燕小小年紀,卻跟個小大人似的,句句答過,頗取得梁鴻謹歡心。久而久之,梁鴻謹對她放了更多戒備,言語笑談間,也不對她的身份有什麼質疑。
一日,他同段知燕說完話,笑着對趙安文說,傳聞段家的大少爺三歲能讀書六歲便背遍四書五經,已經是難得之天才,可我看他們家小姑娘倒也不遑多讓。
趙安文低頭回話,一派恭敬,說,将軍說的是。一看段小姐便是被好好養在身邊的。隻不過流亡這将近一年,儀态氣質絲毫不倒,與她身邊那婢女不無關聯。
梁鴻謹笑着看他一眼。趙安文低着頭,也斂不住笑意,但任誰都能聽得出他的言外之意。轎外車轍吱呀作響,他們選了一條遠路,走得慢些,但也安全些。趙安文的馬被牽在車外慢慢地走着,時不時傳來兩聲鼻息。梁鴻謹意有所指道,馬雖婉順,但主人不在身邊也焦躁。趙安文笑着說道,若将軍準允,屬下便即刻出去牽好它。梁鴻謹說,可就算繩子在你手裡,也須得講求一個你情我願,否則跑着跑着,這馬說不定便帶着你到山林裡同歸于盡。趙安文說,這便是将軍說笑了。哪裡有這麼嚴重?梁鴻謹笑道,你不信?安文,我倒警醒你一句。不是要你使手段,隻是強扭的瓜不甜。缰繩在你手裡,可方向并非完全你掌握。一不留神,不小心行至懸崖邊,便可能墜入深淵。
趙安文出轎時第一眼就看到路雲中。此人騎馬随行在側,身披甲胄,面無表情,看他一眼,便将缰繩遞于他手中。趙安文道了聲多謝,熟門熟路上馬,原本當拐回去随行另一側,走了兩步,卻調轉了方向,又朝他走來。
趙安文笑着說道,兄弟,都聽見了?路雲中說,聽到什麼?趙安文說,好了,都知道的事就别裝了。你若是不動,我便動了。送走段小姐後,她一人帶着個男孩兒,也不好生活。你真想叫她随便找個鄉野農夫嫁了?與其還過苦日子,不妨就做個軍眷。就算過得沒那大戶人家裡好,也至少有點着落。
路雲中平靜地說,趙公子都過不得好日子,更何況我們這些普通軍士。趙安文哈哈笑道,哎喲,瞧你說的。諸位都是戰友同袍,說什麼公子不公子的?他又整理一下神色,正色道,不過這話我倒也不否認。兄弟我的确有房有田,你且放心,知曉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可跟着我絕不吃虧。
路雲中沒吭聲,隻是扯着缰繩,又往前多走了兩步。趙安文也不生氣,又笑着勸他兩句,便哼着小曲優哉遊哉地走了。路雲中腳步不停,随軍前行數步,方察覺到掌心略有疼痛,低頭一看,手指緊緊攥着缰繩,扣入掌心,已留下幾道深深的印子。
他盯着掌心看了一會兒,趙安文的那席話随着這滿手的狼藉,在腦中揮之不去。平心而論,趙安文長得不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看上去不像個武将,倒像個文臣。上陣亦沖在前列,舞一手好槍法,據說是家門獨傳。年歲不大,自小便得梁鴻謹指點,實屬是梁氏心腹。
而為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上對将軍恭謹,下對屬下寬仁。唯有一點叫人無法忽略、亦不能忘懷:此人性情上似乎沒的說,隻品德常為人诟病,格外貪花好色。
一次酒醉後他曾自己承認,因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在三年前他便已娶妻。隻是家中妻子端雅莊重,初時還覺得是為賢内助,久了卻難免古闆無趣。是以後來又連納三房小妾,随軍後更是處處留情。初到衍州時便逛遍衍州青樓,好在他不缺銀兩,出手闊綽,與姑娘們也是各取所需,才沒出什麼亂子,反倒意外的和平。
梁鴻謹也知道此事,隻是不以為意,頂多叫趙安文看好自己的後院,不要将火燒到朝花崗來。若說吳栾最讨厭他的地方,正是這副品行。從梁鴻謹座下被貶,他不生氣,但一看替任竟然是趙安文,便氣得幾日沒吃下飯去,便有這番緣由。
路雲中也不喜歡他,奈何此人是梁鴻謹身邊的紅人。兩人交情甚笃,堪稱師生,趙安文面上看着好說話,可若懷恨在心,在梁鴻謹面前告一記黑狀,此前所有的努力便都将付之東流。他隻能沉默。可沉默也許代表着不滿,也可能代表着默認。他不知道趙安文具體何想,但他明白,就算趙安文讀懂了這沉默的真正含義,他也會裝作什麼也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