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盛堯原本算是一病不起。自打他聽說江南三城陷落、段府被損毀于火海之中後,便一直纏綿病榻。段敬山一邊差人去尋家人蹤迹,另一邊又日日陪在父親身邊伺候照顧,精心調養之後,段盛堯才慢慢好轉過來。隻是經受打擊太大,他的臉色再無此前那般健康紅潤,而充斥着将死之人似的慘白。
段敬山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找遍了東都的大夫,但卻也無法扭轉病情。所有的大夫聽聞他家遭遇後,都說是“心病”。可這“心病”究竟應該如何痊愈,卻遲遲沒有個定論。
段敬山白日為父親的病心焦,晚上為失散的家人而黯然。此前還有鄭華年在側,可衍州鄭氏一亂席卷朝堂後,她便久久閉門不出,以淚洗面。可終究也隻是哭,其餘的一句話不說,且從不叫父親看到。段敬山問她,她也說沒事,但兩人心裡卻都很清楚,如今鄭華年的眼淚不僅為鄭文柏而流,也為整個鄭氏所帶給她的巨大失望而流。
鄭文柏出事後,消息一經傳回東都,鄭家便迅速做出了反應。整個鄭氏徹底與衍州切割,正如十幾年前鄭文柏決心要同蘇沁玉成親一樣。而這一切早有預謀,鄭華年根本算不上大吃一驚。但事情當真到這個地步,她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她明了是非利弊,因而也基本上不在丈夫面前展露。可強顔歡笑也有個限度,不是一句隐瞞便可一勞永逸。終于有一日,在就寝前時,她忍不住眼淚,終于哭了起來。
段敬山沒法,隻得握着她的手,問她怎麼了。鄭華年兩行眼淚一個勁兒地往下淌,說,娶了我,你現在是不是後悔了?段敬山擦擦她的眼淚,笑着說道,說什麼呢,我後悔什麼?誰在你面前亂嚼舌根了?心下裡卻咯噔一聲。鄭華年低着頭,沉默一陣,才說道,你當時娶我,是不是為了我家?可現在你該後悔了。段敬山溫聲說,鄭家百年忠烈,何談後悔一說?鄭華年說,百年世家也不像表面上那樣光風霁月,如今我算是懂了,可怪誰都不對。語罷,她不再說話,暗自垂淚。段敬山知道她指的是什麼,也隻能拍拍她的手背,不言不語。
他白日照顧父親,晚上安慰妻子,這樣的生活終于到段知燕來到東都才有所改善。梁鴻謹來東都一事他也知曉,因而并不驚訝,隻不過某日梁琨來看他時,笑容滿面,告訴他梁鴻謹此來東都,将會給他帶來一個驚喜。
他說得神神秘秘的,但卻諱莫如深,非但不令段盛堯期待,反倒讓他警惕。但終至那個黃昏時,這突來的消息卻令他幾乎從病榻上一躍而起——但見梁鴻謹帶着個小姑娘,慢吞吞地進了内室,可一瞧見他,卻眼神一亮,緊接着雙目含淚,一下掙脫了梁鴻謹,撲上前來,喊道,父親!
段盛堯甫一見她,大喜過望,簡直要暈過去,一把抱住她,兩個人好好地哭了一場。段敬山早聞此事,隻是一直等在偏房,聞聲連忙出來,卻也怔在原地。梁鴻謹見他發愣,好似還沒反應過來,笑着提醒他說,怎麼,大少爺,一别一年,連小妹都不識得了?段敬山這才如夢初醒,連忙上前去,手指胡亂地在段知燕臉上摸了兩把,才終于眼眶一紅。
他強忍着淚水,問道,燕燕,你這一路還平安麼?母親呢?段知燕說,有梁叔叔一路照顧我,一點委屈都沒有受。我也不知道母親在哪,二哥将我抱出來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段敬山連忙說,那二哥呢?段知燕搖搖頭,将城門的事告訴了他。段敬山心中五味雜陳,一會兒為段敬雲而憂心,一會兒又因段知燕所描繪的細節而愣怔。他聽到那個名字,便僵在原地,嘴唇抖了兩下,說不出話來。段盛堯及時發現了兒子的異狀,接過他的話茬,問道,所以你這一路,就是楚歌在照顧你?段知燕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對。但楚歌姐姐近些日子染了病,來不了了。段敬山猶如雷擊,好一會兒才說,那她病的重嗎?段知燕說,不重。但是這一路太累了,我不舍得叫她奔波。是我不叫她來的。
梁鴻謹在一旁聽着,确認了她的身份,便不再戒備,聽到後面,卻玩味一笑。不多久後,他便告辭,在段盛堯和段敬山對他千恩萬謝後離開了段府。趙安文和路雲中正在門口等着他。梁鴻謹出門來,接過馬鞭,笑着對路雲中說,你也是他們家小姐的恩人,便不進去看看?路雲中沉默半晌,說道,屬下孑然一身,理應先面聖。梁鴻謹哈哈大笑道,看看,這就是聰明人。
他邊走便對趙安文說,我說什麼來着?這段家的姑娘萬不可小觑。語罷将府中之事簡單同二人說了一下。趙安文奇道,這是為了不讓段大人怪罪楚歌姑娘嗎?梁鴻謹說,正是。楚歌原是他家婢女,本便是要時時刻刻守在段小姐身邊的,如今卻私自離身,說出真相來,段大人定要動怒。可父女初見,段大人不忍責怪女兒,此事便也能暫且了了。日後,究竟是就留楚歌姑娘在衍州,還是将她接來東都,自有日後的安排。
趙安文說,楚歌姑娘若能來東都,那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從此颠沛流離的日子便不必再過了。梁鴻謹說,留在衍州,不也有人有什麼打算麼。他掃了趙安文一眼,兩人心情頗好,都笑了起來。
路雲中在一側,聽了半晌,沒插話。他一路沉默地走回住處,又聽梁鴻謹重複了一遍面聖事宜。隻不過永昭帝尚在病中,不宜見人,因而幾人在東都又等了将近五日。期間皇帝曾差人慰問,梁鴻謹受寵若驚,紛紛接了,表示永昭帝先養好身子,其餘的不急。可五日後,本要到面聖時候,卻忽有一封軍報八百裡加急送回東都。說是東南有守将膽大包天,殺了城中一衆官員,拉了大旗反了。于是朝中速下聖旨,一方面差人馳援東南,另一方面又令梁鴻謹等人速速回到朝花崗,前往東南平叛。
隻是聖旨剛下達、一行人還沒動身,另一張急報便又傳入東都,說距離衍州不遠的地方,一夥災民壯丁殺死了官吏,暴亂一時傳遍四方,不少災民戍卒紛紛加入,其勢力擴展迅速,當地軍士竟已快要不能抗衡了。
朝花崗于是又臨時改變方向,先解決近處的農民暴動。此事不能拖延,即日啟程,路雲中剛放下不久的盔甲又要重新穿起,可在當日,隆隆雷聲終于等來了它的同僚,一場大雨落了下來,不得不耽擱一日。可在那沉悶雨聲中,還有腳步聲踏着悶雷倉促而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與雨聲混雜在一起,響徹耳側,路雲中打開門一看,卻見段知燕滿頭滿臉都是雨水,被澆得濕透,踏着深夜趕到他的房門前。
路雲中被這滿身的雨氣和夏季的潮熱打濕,愣了一愣。段知燕的頭發濕淋淋地黏在臉上,眼眶通紅像是哭過,卻過來拽他的手腕,說,路大哥,我要回衍州,我要回楚歌姐姐身邊去,再也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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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知燕在東都段府生活了五日,實話實說,不可謂不舒适。段氏雖然未入朝堂,但是能量很大,且因其祖上數代忠烈,故而頗得帝青眼。盡管已到東都,但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住在宅内不問風雨,隐隐然竟也有當年在江南時情景,隻不過略冷清些。
段盛堯對女兒失而複得,自然将最好的都給她。段知燕重新換了絲綢衣服,頭發細細地束好,略一打扮,便又有了那種大家風姿。段盛堯不知道夫人是否還活着,他的另外兩個兒子究竟又在哪裡,因而隻能将全部的思念都貫徹到女兒身上。但很快,他便從這種患得患失的親情之中察覺了以往那種幾乎從來不曾在他身上消磨過的奇怪的心思。
段知燕從前對父親的考量一無所知。她到底年紀還小,你給她講她的任務、她的責任,也許她并不能明白。可能這也是段盛堯有恃無恐的地方,他在并未确保他的女兒是否睡着的情況下,竟然就去尋找段敬山商量了一件事。
是夜,白日還算平靜的東都突然便下起了暴雨。段盛堯遮了一把油紙傘,從淅淅瀝瀝的長廊下一路走到段敬山的書房。此時天色漸深,鄭華年已經睡了,段敬山還在讀書。見父親突然前來,他連忙去接,兩人坐定,段盛堯咳嗽兩聲,先問了他今日讀書境況,兩人聊了些有的沒的,段盛堯才說,你小妹妹睡着了麼?段敬山起身說,我去看看。段盛堯卻說,不必了。我也就是問一下。這個點,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