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安文不缺錢,從來不缺。在他眼中,很多事情都可以直接用錢來解決。路雲中瞥了一眼他手裡那包裹,沒接這句話,隻說,方才我還在營中找你,沒找到才想着先來解決楚歌姑娘的事。梁将軍想請你去一趟,可卻百尋而不得你,現在估計正急着。趙安文這才真正一愣,說道,能是什麼事?找你找我不都一樣?路雲中道,将軍特意告訴了我,我不敢擅作主張。
話說到這兒,趙安文也不好再說什麼了,隻得告辭,隻神色裡頗有些不甘心。他向來溫文爾雅,偶爾這般,也讓人感到稀奇。路雲中冷眼送他走,再回身時,便要送楚歌進屋。楚歌緊張地對他說,路副将,他是什麼意思?你怎麼來了?路雲中解釋說,梁将軍當真找他有事。聽聞吳栾說他出營朝西北方向去了,我便想是不是在你這。楚歌說,可他來找我幹什麼?我與他本便一面之緣,按理來說不該有什麼瓜葛才是。他突然過來,吓我一跳。
路雲中原本思前想後下不定決心,這下終于覺得不妥,主動說,楚歌姑娘,若我同你講,你不要覺得冒犯。趙副将許是有其餘心思。楚歌愣愣地說,其餘心思?什麼心思?路雲中沉默一陣,說道,便是想同你結好。
他到底沒敢說太多,但也讓楚歌面色煞白,明白了言外之意。她以手揪着袖口,一副手足無措模樣,磕磕絆絆地說,我,我不過一介民女,身邊又帶着孩子,他為何會這麼打算?路雲中道,姑娘别這麼說,此事與你本人出身、現狀如何無關。但當然,姑娘要怎麼選,自當看姑娘自己。隻是在下須得警點姑娘一句,這趙副将或許并非良人。
他在進屋時便将趙安文的事迹簡要一提。楚歌在段府當差數年,早見慣了大戶人家的外強中幹、□□绮靡,自然也不覺得是怪事,隻是有些瞠目,說,軍中竟然也能如此?路雲中道,軍眷随行軍中,不易被抛棄,也許這就是底氣。他猶豫一下,還是說道,若是姑娘不信我,大可差人到城裡打聽打聽,當真如此。楚歌連忙說,就算是我不信,我也不會嫁給他。若我入了他府中,思君和燕燕又怎麼辦?路雲中道,段小姐原定要住在東都時,趙副将便有了将你同思君一起收入府中的打算。可我也沒想到段小姐已經回來了,他竟還想要這樣做。
兩人說話間,鄭思君和段知燕便在一旁悄悄聽着。他倆不做聲,可卻将兩人談話都聽了個确切。鄭思君輕輕掩上門,問段知燕說,你怎麼想?段知燕小臉漲得通紅,說,不行,我不願意。以前我在家裡時,就常聽到有人背地裡說我二姨娘和三姨娘,說她們不過是個妾,擺什麼威風。我不要讓楚歌姐姐給趙副将做妾。鄭思君點點頭道,的确如此。那個芸恩剛被郡王賜給我父親時,我父親也說過,後院不宜人多,否則易生是非。這樣傷得妾室的心,也傷得母親的心。
段知燕不知道什麼是“芸恩”,聽得似懂非懂,但不妨礙她同樣義憤填膺。兩人嘀嘀咕咕說了一陣,得出結論就是不能叫趙安文得償所願。而不知為何,段知燕說着說着,就想到了自己。她本來不想和别人多說,但情緒到了,也就鼓着嘴同鄭思君說了在東都的事。鄭思君一聽也是目瞪口呆,說,段大人怎麼這樣。你才這般年紀,怎麼就要說到婚娶了?任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若是無娃娃親,也少有這麼早便談起來的。段知燕說,何止呢,他還想讓我嫁給梁家小郎。鄭思君說,你大哥娶了鄭家的女兒,鄭家又本與梁家有嫌隙,無論娶還是嫁,注定會搞得雙方都不好看。段知燕說,嗯,我知道。所以我一定要回來衍州。不說這個了,思君哥哥,你的傷口之前裂了,現在還疼嗎?
鄭思君的傷口疼不疼,命運并不關心,因為人間事注定不會這般便止歇。一場大雨從東都下到了衍州,幾乎是段知燕回來的第三日,衍州城暴雨傾盆。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一場大雨更催生無數疫病于角落悄然增長。唯一還算是安慰的是衍州城附近沒什麼大江大河,沒有決堤風險,而就在第一例病患于城外突然出現時,朝花崗内嚴陣以待,竟得到了梁鴻謹要求整裝待發、前往鎮壓義軍的命令。
此令一出,滿營嘩然。朝花崗軍自然是鄭文柏一手從衍州城内外招起來的,家人、朋友都在此處,赫然遭災,情況尚且危急,誰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衍州。而一聽是要去鎮壓義軍,就更不願意了,說地動摧毀東西數城,誰家暴動還能因此天災而毫發無傷?晚幾日再去也不遲。梁鴻謹雖也覺不妥當,可這是東都下來的急令,不得不遵守。但群情激奮,不少軍士都來向他請命、先鎮了衍州一災再說,他又不能就此命令隊伍開拔。一時進退兩難,隻得招來趙安文商議。
趙安文本因他“壞了自己的好事兒”而略有抱怨,如此也正了色,說道,東都那邊到底出什麼事了?梁鴻謹一歎道,你也知道,此不比人禍,乃是天災。天下皆傳是“天譴”,東都那邊早就坐不住了。況且地動一來,死了那些人,給朝野上下都吓得不輕。欽天監那邊上報将有異狀、起于西南,禍亂朝綱、國将不國。那徐更暴動,正在威州,地處東都西南方,朝堂又怎能安心?當即皇上便拟定罪己诏,同時要我們速速平定反賊暴動。衆将士不願離開,也是情理之中,可聖旨以下,早便無回轉餘地。
趙安文說,那将軍的意思是想去還是不想去?梁鴻謹道,我倒是不太想去,可聖意難違。趙安文微微一笑,說,的确如此。勸不了皇上,但卻能勸的了将士。梁鴻謹道,可現在将士也驅不動了。趙安文說,依屬下之見,眼前現在倒是有個禍水東引的辦法。将軍當日留他二人軍職性命,不便是以備不時之需?
經這一提點,再不必多說,梁鴻謹便恍然大悟。面上憂愁當即有如風吹雲散,望着趙安文也露出點笑顔色來,連連誇贊還是他聰明。而當日午後,路雲中便被下了一道密令,要求他與吳栾一起安撫衆軍士,共往威州鎮壓農民暴動。
路雲中接到密令後,第一時間找來吳栾商議。吳栾聽一耳朵便掀了桌子,憤怒地嚷嚷道,之前嫌老子事兒多不聽話,撸了老子的職,如今卻又叫我來當這個冤大頭,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路雲中說,你先别急。是個人都能看出來此令絕不算什麼好事,但卻也是無奈之舉。吳栾說,這時候你還在替那個梁鴻謹說話?當真是認賊作父了!路雲中說,你愛這麼說就這麼說吧。但是現在除了你我二人能出面勸解衆将士,也再沒了其他辦法。這是東都下來的命令,無人不可不遵守,若是不前往威州,整個朝花崗也許都要遭到大難。
吳栾怒氣沖沖地說,大朔上下現在本就缺兵,我就是不去,他還能殺了我不成?路雲中臉色一正,說道,取不了朝花崗,可殺了你我倒是容易。咱們死後,鄭将軍的那個舊時麾下還能被提為這等位置?此時抗命,正是給梁鴻謹遞刀。他能将你我打回舊鄉、或是直接一刀殺了,也正好能因此握住整個朝花崗,從此後此處便必然是他梁氏天下了。
吳栾非但沒冷靜下來,當即一拍桌子,大聲說,既然如此,不若反了得了!他能掐咱們命脈,咱們照樣掐他命脈,正好替鄭将軍報仇!路雲中連忙站起,連往外看了數眼,低聲道,說什麼呢?吳栾說,我說反了!勸個屁,明日我就去拉大旗。這本來就是鄭将軍的朝花崗,不是他梁鴻謹的!
路雲中與他平日常有嫌隙,但這回确實說不出來什麼話。兩人定定地望着,突然陷入一陣沉默,直到吳栾又一屁股坐下,用手捂住了臉,一聲長歎。
他頗為疲倦地說,路副将,咱們相識也有三四年,平時同吃同住,要說我有多恨你,倒也稱不上。我看不慣你的行事,也不喜歡你這個人,但我不想把你害入死地。我受不了這樣的日子了,一個蠢貨在咱們頂頭發号施令,特别是這個蠢貨還把鄭将軍給害死了,我不能接受。我一家三代都是農人,沒什麼文化,就知道種地。可就算是這樣,我爹還是被徭役和重稅壓垮,年紀輕輕就離世,隻剩我和我娘孤兒寡母相依為命。但後來,我娘好端端走在山路上,卻也被蠻人所殺,家中叔伯都自顧不暇,我無所去處,幸好鄭将軍給了我一個能像點樣當人的地方。你是順俞城人,從屠城中逃出,你自然也知道朝廷是怎樣處理的。順俞城到今日依舊是一條岌岌可危的防線,人煙稀少,草木不生。你也是被他們殘害過的人,你也知曉個中道理。現在鄭将軍也被害死了,他是真的心懷天下為國為民的人,可是呢?你的心沒人瞧得見,你的膽魄隻能給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一點笑話看。要殺人的時候想到你,要鎮壓的時候想到你。路副将,咱們是從了軍,入了軍就要幹殺人的活計沒錯,可殺的不應當是自己同樣受苦受難的兄弟。威州徐更因何而發難?想想你也知道。你我的苦痛,也許他都經受過,承擔過。若要我的刀面對同樣受過苦的人,我們又與那些天殺的蠻人有什麼區别?
吳栾越說越覺得有些傷懷,草草地走了。唯留路雲中坐于案前,久久不言。帳外晚霞漸沉、日已西斜。朝花崗中前所未有的安靜,這些喧嚣都移交到那些喪夫喪妻喪了子女的人身邊。路雲中一聲不響地坐着,直至夜幕深沉。待到他終于起身打算出門走走時,卻聽見天際一聲悶雷驟然炸響,大地都好似随之一顫,緊接着眉心一涼,好像什麼東西滴落眉間——
一場大雨就要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