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少年正蹲在藥鍋旁邊,不知道在搗騰什麼。聽到身後有腳步便回頭一看,被他吓得差點跳起來,問你是誰?段敬山也沒見過他,便如實交代。誰料這少年聽了他的名字和來處,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又聽聞他找楚歌,便更是有些緊張,站起來說她不在。你有什麼事,和我說就行。
也許是聲音太大,也可能是隐蔽不足,就在少年話音落了地,後面屋子便傳出來一個聲音,說是誰啊?少年立即大聲喊了聲“姐”,急急往裡面奔去。院裡登時沒了人,段敬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幸好楚歌沒讓他等太久,不多時便從裡面走出,看見他,怔在原地。
段敬山眼中蓦然出現了她,像是美夢終成真,糾結了一路的開場也順勢卡在喉嚨裡,吐不出,說不出。他幻想了千遍萬遍與她再想見的場景,可最後落到唇舌間卻也隻有一句磕磕巴巴的,許久不見,你還好嗎?但想又覺得不算很久,隻是世事風雨不平,兩年竟也好似過了兩世。面前女子身着粗布衣裳,頭挽發髻,面頰光潔而不施粉黛,仍如記憶中般青春明麗,但卻總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她望着他,也像望着身後寬闊原野,眼中唯有一種情緒,說不清、道不明,更像震驚,但卻絕無眷戀。
可憐曾經一對有情人,分隔近兩年,竟就在這時這般見了面。到了此時,段敬山方驚覺原來年少時的感情并非消散,反倒愈加阻隔,便愈加濃烈。他原以為自己一年後早已能夠心如止水,這會兒才發現無論何時,見到怎樣的她,心頭依舊突突跳個不停。他像曾經那樣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想上前來拉她,可一步踏上地面一塊凸起的石頭,仿佛在提醒他這兒已不是衣食無憂寬敞平坦的段府大院,腳步便生生滞在原地。這時,他眼前又浮現出鄭華年在帷帳後那含淚的雙眼。
這眼睛像是一把刀,也在他的心上開了個口子,血淚汩汩流淌。也是這雙眼睛讓他停在原地,不再上前。舌尖有些苦澀,但咽下也容易,隻好沖她笑一笑,很勉強地開口,說,許久不見,我逾矩了。莫怪。楚歌搖搖頭。她比他想象中更加震驚,但卻也更緊張,問,大少爺,你怎麼來了?
段知燕聽聞大哥來了,從裡面奔出,直直撲到楚歌身邊,警惕地看着他。段敬山來衍州,雖也算為了楚歌,可大部分還是為了她,見此狀,便大抵知曉了為何段知燕會私自又随着軍隊回來。他此時還心想不過是小女孩心性,可能是府裡什麼人惹着她了,高門大院的生活雖然安逸,但到底不比鄉野自由。
于是沖楚歌笑笑,便溫聲詢問段知燕是否是段府伺候的不好,又是否是哪裡惹了她不開心。不想段知燕警惕神色卻分毫未變,不說話,隻抱着楚歌的腰要把她往屋裡拖。最後有點急了,才說,為了什麼,你自己知道!段敬山心裡一沉。段知燕卻已經沒了和他交涉的耐心,掉頭回屋裡去了。
段敬山看她背影都不見,一時啞口無言。實話講,當夜的事,他本就心虛。在大雨中聽聞窗外有異響,雖說是野貓,可心裡卻已經種下了種子。第二日聽聞段知燕離了東都,他心裡更是或多或少已有了猜測,心想是否是被她聽見了,可卻總覺得小姑娘不懂得什麼,便沒放在心上。如今被段知燕吼了一遭,才後知後覺明白當真是這件事。再看向楚歌時,臉色就有點不好看,竟急急解釋道,你聽我說,是父親想要燕燕嫁。我也知道現在談婚論嫁是有些早,但父親的命令我不好違逆。本想着先應下,最後再去勸一勸父親,卻不想燕燕已經聽到了。
楚歌便歎一口氣,說我知道。她的語氣還是那麼溫柔,清清淡淡得像是不曾被任何風雨打濕,請他進屋。段敬山連忙表示不能污了她的名節。楚歌聞言,回頭看他一眼,卻又歎口氣,有些哀傷地笑一笑,說,大少爺私自來了我的院子,這難道不已污了我的名節?
段敬山來時激動,現已沉默。他随着楚歌入屋中,接了杯茶。屋裡也是陳設簡單,隻能做尋常生活使用,唯一的裝飾品便是一枝插在床頭的還沾着露水的花。段敬山定定地看了那花一會兒,問道,這是燕燕為你摘的嗎?楚歌卻突然哽了一下,說不是。段敬山說,那是你現在收養的那個少年?楚歌低下眼睛,說,也不是。
話已至此,自然也不必再多說什麼。段敬山腦中一片空白,緊接着,那無邊無際的惆怅便好似洪水一樣即将将他淹沒。但到底,為了秉持最後的體面,他還是勉強笑笑,說,你也有自己的歸宿,那我便放心了。
楚歌說,大少爺,我不明白你是什麼意思。段敬山說,我來衍州為何要來看你,你不明白嗎?楚歌輕聲說,你來看的是小小姐,不是我。段敬山說,父親要我為了燕燕而來,可我還想再看看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就不會來這一趟衍州,我會直接叫人過來将燕燕帶回去。可就是因為是你我才來。楚歌沉默一陣,說,小小姐很有主見。就算照顧她的人不是我,你把她硬綁回去也是沒用的。段敬山苦笑道,我就是說說。我知道,強留,永遠留不住。但我真的是為你而來。
楚歌擡起眼來看他,形容卻平靜。兩人沉默了一陣。她說,我在衍州生活得挺好的。從江南逃出,一路上曆遍了風雨,如今還能活着,我已經很滿足了。段敬山聽她如此,卻不知為何突然激動起來,聲音也提高了些,說,若你跟着我走,我會讓你過得更好。絕不止現在的滿足。楚歌說,我以為一年前,我已同大少爺将事情說得很清楚了。段敬山一哽,想起來那個濕熱無聲的如水般的秋夜。他的聲音放緩了些,認真地說,可是我心裡有你。楚歌說,大少爺心裡有我,那有少奶奶嗎?
段敬山沉默下來。他不是不能回答,而是他突然發現,無論回答是什麼都不可能勸得動楚歌。最重要的,就是他的身份。他已經是個有家室的人,而鄭華年無論如何都必須是他的正妻。若想娶楚歌,要麼叫她做妾,要麼接着讓她做丫鬟。說是心中有情,可最後卻不能給有情人明媒正娶,這又算什麼道理?他段家并非小門小戶,娶妻生子,許是能叫所有曾與段家有過交集的人都重視起來。他再怎麼不在意,可她的身份、她的經曆都注定了她無法光明正大進段家的門。
段敬山的沉默并不曾叫楚歌失望,相反,在問出這個問題後,她心裡已經有了結果。與其說是想知道回答,不如說是想借此讓他死心。她長出一口氣,随後笑了笑。最後說,大少爺,是您剛才說的,強留,永遠留不住。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我的确應該算是個可憐人。可憐人自有可憐人的去處,不勞煩您為我費心。我就在衍州,挺好的。您不必詢問我的打算,不如去問問小小姐願不願意和您回東都。那晚的話可真是傷人。我勸了她好久,她卻依舊傷心。
兩人坐了不久,段敬山便起身告辭。背影裡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楚歌撐着門,看着他離去,便将茶杯收起,将剩餘的茶潑到院子裡,順手洗幹淨,坐回窗邊,又拿起來繡針。
段敬山自打回了朝花崗後就有些失魂落魄的。他緊抿着嘴唇,臉色微白,不多說話。趙安文自是認為他在楚歌那兒吃了癟,也許還和段知燕有關,可問及了他,他卻隻搖搖頭,說是水土不服。在段敬山來前梁鴻謹便召集了親信,要求他們必然要想辦法讨好段敬山,将他伺候高興了才是。趙安文深谙其道,便主動說,二少爺和四少爺的事情,我們會留心。段敬山的表情這才好點,說,若有消息,還請趙副将立即通知我。趙安文笑笑道,那是自然的。在下一定盡心盡力。
說話時幾個與梁鴻謹走得近的都在旁側,給足了段敬山面子。段敬山也知這是父親的功勞,一個個招呼慰問過去。卻在問到一位副将時止了步子。他定了一陣,仍然覺得這人似乎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但怎麼想也想不到,趙安文見他面露疑慮,連忙為他介紹說,這位是路雲中路副将,也是原來鄭将軍的副将,梁将軍看在他是個人才,便将他留下了。段敬山說,哦,你姓路——曾經也去過江南麼?
路雲中正要開口,趙安文卻又搶先問道,大少爺看着他眼熟?說來,路副将與楚歌姑娘也有些淵源呢。說不定您與他還曾差點是相交。
不消得路雲中再說話,這一句,便叫段敬山立即想起來。他的臉色即刻便有些難看,礙于有人在側,不曾發作。隻問了一句,你父親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