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村裡麥場邊那棵大柏樹上的半臂大小的銅鐘被敲響。還在田裡忙活的隊員就如同一窩蜂似的從莊稼地裡沖了出來。臉上挂着肆意流淌的汗水,被太陽曬紅的肌膚上一道道的泥道子,有給高粱葉子刮出血痕來的,也有沾着麥田裡的麥芒的。
大家的臉都是花花的,下工的鐘聲響起,村民就跟回圈的羊一樣紛紛從田間地頭鑽了出來,急切的向食堂方向趕。對于村民來說,午間的那頓半幹飯早就在繁重的勞作中被消耗的幹幹淨淨。
大家夥三五成堆的往隊部大食堂沖去,李東國在路上彙合了兒子和妹夫,看到烏泱泱一大群人聚在飯桶邊,七嘴八舌吵吵着是不是“少了,少了”。
他們村和其他隊裡的大食堂實行的方法有區别,每個人除了帶着自己的吃飯家什外,自己或家裡的代表,拿着村裡自制的飯票和菜票,打多打少由票來決定。大家夥雖然都急着想趕快能吃上飯,可是秩序還是比較好的。
食堂也開了十來天了,負責做飯的幾個媳婦子心裡都有數,哪家哪戶大概齊要打多少飯菜,基本都有個定數,這樣就避免了過多的浪費。
今天食堂做的是摻了高粱米的窩頭和三合米飯,面有些黑有糙,肯定是做飯的沒有用磨再細磨一下。
三合飯吃着好像挺飽,但是幹活沒多久人就會覺着餓着慌,所以隻有喜歡米飯口味的人家才會主動打三合飯吃,大多數人甯肯吃粗糙又瓷實的窩頭。
菜就一個幾乎看不見幾絲的蛋花的芥菜蛋花湯,一個茄子炖土豆,再加個東北的大拉皮,還行,能下飯的。
李東國排隊打了七個窩頭,三個菜就沒在食堂跟大夥一起吃,和早上一樣将菜放籃子裡提溜回家。
嫌麻煩的人家就聚攏在長條桌邊稀裡嘩啦的一陣猛刨,瞅着那幾家講究的人,拎着菜籃回家吃的,如劉盼弟嘴裡還包着飯,嘟喃道:“這些個回家吃的,不知道家裡藏了什麼好吃食,也不和大家分享分享。”
邊上人聽到了,暗自腹诽“人家吃自己家的關你屁事,難道你家就不藏吃食了,誰信呢。”
填飽肚子要緊,誰有閑心去和她理論,隻有那些喜歡說嘴的婆娘們才湊成堆,張家長李家短的說些閑言碎語。
李牧羊從劉盼弟身邊路過時聽到她的話語,翻翻白眼,當她在和空氣說話,完全無視了好的存在,劉盼弟本就是說給李東國家聽的,但見他們倆父子誰也沒停下來和她分說一二,鬧了好大個無趣。
回到家,一家四口加一隻小貂圍坐于四方桌帝,小貂蹲坐在李牧羊坐的條凳上,李牧羊給它弄了點小雜魚和幾個大棗。這魚還是李牧羊下午到水泡子裡用魚簍撈起來的,楊馨用熬好的豬油用小火煎了下,酥酥脆的,小貂啃得有滋有味,啃完一根立馬抓起另一根。
還有兩條成人的半手掌大的鲫魚,還養在廚房水盆裡,可以多吃幾天。團團是個膽大的,吃完了的嬰兒餐,打着奶嗝,瞪着溜圓的大眼睛,就想去夠那毛絨絨的小東西。小東西正顧着自己品嘗從來沒吃過的美味呢,誰都不能打擾它進食,小團團的召喚它是充耳不聞。
“爹,等天黑了,我們去隊長叔那裡吧,剛才我在村口看了,隊長挺不高興的,臉拉的長長的。”
“唉”李東國歎了口氣,嘴裡嚼着的窩頭和煎魚也沒了滋味。他點了點頭。楊馨雖然管着家裡的錢糧,但是對于這些男人們的事,她是一向不摻和的,她也想不出主意。
吃完了飯,洗完碗筷,隻是囑咐丈夫和兒子去隊長家說話時收着點,莫太出風頭了,也别和人頂牛,就回了内屋。
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李東國坐在堂屋裡閑不住,拿出些藤條編起了簸箕,泥鳅籠子。簸箕可以采摘的野菜或是隊裡分的糧食,蘿蔔晾曬時用。泥鳅籠可以放到水泡裡捉泥鳅和小魚小蝦。泥鳅村裡人不愛吃,因為土腥味太重,另外就是誰家也沒有多餘的油,這泥鳅就做不好。
但這對他們家來說,現在不是個事,那野豬靠出來的那一大罐豬油,能用好長一段時間。光靠隊裡那些吃食,沒有油水,沒有營養的,家裡母女兩個虧得慌。這泥鳅和雜魚小蝦米炸酥了,可以放甕裡慢慢吃,還不顯眼,幾口就能吞下肚裡。
李牧羊在蹲在他爹邊上拿着條小魚幹逗小東西,小東西上了幾回當後,不高興了,竄到李東國邊上的凳子上,拿屁股對着李牧羊。
李東國瞄了眼兒子,“你好好的沒事逗它幹嘛,它要是個不經逗的,給你來一下子,看你悔不悔。”
李牧羊嘿嘿笑幾下,挪過手去,往小貂嘴邊一湊,唰一下手中的魚兒就沒了蹤影。他用手摸摸小家夥的腦袋,手感不錯,小家夥吃了好吃的,也挺開心,拿腦門頂頂頭上的手,算是回應。
李東國編完手中的籠子,看看天色,覺着差不多了。站起身來,“走吧,先到你姑父家去。”
“爹,你先到隊長家看看他在家沒,我去喊姑父,一會在隊長家彙合。”
倆父子趁着天黑下來了,趁村道上沒什麼人注意,快速各奔各自目的地。原本小貂也想跟着李牧羊的,但李牧羊不由分說,揪着它的後領皮,把它拎回了自己房裡,對它說“乖乖在家呆着。”
等李牧羊和沈石頭趕到隊長家時,發現不僅有劉滿倉,劉海洋,連老劉頭都在。他倆不禁面面相觑,這老劉頭在這算是怎麼個意思。
隊長看到沈石頭他們倆,朝他們擺擺手,讓他們和李東國坐一塊去,說道“一會還有婦女主任張桂花,治保主任劉敢石要過來。今天有些事要和大家要議一下,我就喊他們和老劉頭一起過來,他們幾個是我信得過人的,海洋和我說了石頭你掃聽事,既然東國你家也來了,想必是和我們一條心的,等等吧,一會再說。”顯然這是說給李牧羊和劉海洋他們聽的。
沒一會,婦女主任和劉敢石也進了隊長家,張桂花是個圓圓臉,柳葉眉,梳着胡蘭頭,一身洗得幹幹淨淨的粗布衣裳,顯得很立落精神。
她是個能說會道的,進來一看屋裡這麼多人,吧吧的張開她的麻雀嘴道“喲,我說隊長,什麼事啊,這大黑天的,把人叫來,明天到隊部開會時不能說嗎?怎麼劉海洋和李家,沈家的也在啊?”
劉敢石前後跟進來,也不多說話,他的刀條臉上寫滿了冷意。他是從朝鮮戰場上退下來的,左肩受過重傷,抗不了長槍幹不了重活了,組織上讓他退伍回到村裡,當了治保主任。
因為是當兵的出身,平時說話做事都一本正經,非常嚴肅。李牧羊在村裡最怵的就是他,總覺着和他對視,他能看透别人的小心思。
沒事,誰都不愛會往他跟前湊,有村裡的小娃子哭鬧不休的,他往跟前一站,能立馬吓停了娃娃的哭聲。
大概是從戰場回來,殺氣太重,人都快四十了,也沒再娶個婆娘,家裡隻他兒子鐵蛋和他兩個人過。
“好了,人到齊了,桂花你也别叨叨了,有大事要說。今晚能到我家來的就說明是跟咱們一條心的,我們自己先開個小會,統一下思想。明天才好和大家夥說,這個事情我一個人決定不了。”劉長元幽幽的說道。
“隊長,你說說什麼事吧,是不是公社有什麼指示?”張桂花一猜就中。
“是,前幾天開大會時,你們大家也看到了,别的省份的公社和大隊都在放糧食衛星,今天馬書記把我們幾個大隊長叫去就是為了這個事。這事還是劉海洋先給我通了個氣,我今天心有點數才沒有在會上跟着别人瞎起哄,頂着馬書記壓力也要回來和你們商量後,才給他回話。所以讓你們晚上來我家議議怎麼辦。”
劉長元話一停歇,他身邊的劉滿倉,他啜着旱煙杆問道。“啥意思?”
劉海洋插口道,就是那馬伯雄,也想放顆衛星,想讓隊長他們把今年的糧食産量報個高高的,對吧隊長。”他一臉的鄙夷的道。
劉長元點點頭,李東國三人默默的聽着,現在還沒輪到他們開口。張桂花先忍不住了:“這麼說,午間我們婦女組裡流傳的事是真的了。”她尖着嗓子嚷了一聲。
“喊什麼喊,大晚上的,小點聲。什麼真的假的,你在說什麼?”劉長元有些氣惱。
“隊長是這樣的,中午大家在地裡頭幹活,也不知道到底是誰起的頭,一些碎嘴婆娘在叨叨說你要到公社馬書記那裡上報個糧食大衛星。”
“這不是後天就要開鐮了嗎,咱們村如果放了衛星,今年的公糧要怎麼交,是不是要按你報上去的數,再按之前村裡的提留比例上交。她們在那裡嘀咕呢,有的說這是好事,有的擔心到時村裡吃虧,烏烏喳喳的。我在邊上聽了一耳朵,當時就沒讓她們再吵吵的讓滿村子的都知道,你現在回來一說,不就對上了。”
“長元,這是真的?”劉滿倉有些焦急,他腦子還是很靈活的,馬上想到其中的關節。老劉頭給大家夥倒茶水,聽到這裡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定定的看着劉長元,希望這不是真的。
他經曆過的事多,對于建國前和建國後的這些年破事都看在眼裡,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而劉敢石則虎着臉,越發的冷肅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