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像是妃子失手撒開的水酥酪,淡淡的氤氲着。
柏府的案子結束之後,蘇明道比往日更忙了,因為城中訪客添多,市井摩擦也跟着水漲船高。
好在新招的助手十分得力,出手迅捷,牙齒伶俐,這讓他肩上的擔子輕松不少。
“柏墨臨要出城?”
蘇明道沒想到柏府這事還有後續,“她去幹什麼?”
名叫“韓陽”的年輕人俯首帖耳,恭順答道:“說是去探望菜農夫婦,體恤亡者家屬。”
“做這表面功夫!”蘇明道語氣不爽,心中罵罵咧咧。
菜農夫婦剛剛失去雙子,雖然并非柏墨臨所為,到底兇手也沒能落到實處。這個時候柏墨臨還要親自登門拜訪,不是上趕着把自己送上去刺激人家?
拂荒城眼下生亂,皆因柏府此案,魔氣溢出卻無人察覺,盡管消息已經盡全力在壓,也擋不住流言飛竄。
蘇明道的内心莫名焦灼,情知此事絕沒有這樣簡單。眼下正是城主大計的關鍵時刻,容不得差錯,這樣想着,他沉吟片刻,對年輕人道:“既如此,韓陽。”
韓陽應了一聲。
“你随柏小姐出城,觀察一下形勢,彼時若起了沖突及時處理,有什麼異常及時禀知與我。”
韓陽垂首,一一應下。
城郊村落,春雨讓小路變成泥徑,淤泥咬着鞋底,油紙傘上聲聲脆脆,齊長鶴腳下一拌,差點踩死一隻沐雨的青蛙。
“我說二小姐,”他看着自己滿是泥點的紅衣衣擺,“有馬不騎,非得走路,你這又是耍的什麼性子?”
“我也不懂,”柏墨臨穩步前進,水墨一樣的眉眼間一片淡然,“齊公子身貴體嬌,連把傘也撐不動了?”
兩人縮在同一把傘下,柏墨臨比他稍矮了一個頭,故而這一路走來,齊長鶴的腦袋沒少被傘骨勾連,精緻的發髻勾的毛毛躁躁。
兩人拌着嘴,遠遠見到一方籬笆窄院,雪白的紙花被綿雨浸濕,透出幾分慘淡的狼狽。柏墨臨忽而止步,定定的望着院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齊長鶴讀不懂她眼裡的情緒,卻曉得活躍氛圍:“嗬,看那邊,下着雨呢,這些人在地裡翻什麼?”
“種蘿蔔。”
柏墨臨歎口氣。
“齊公子又何必做這副模樣?”
她往前走,齊長鶴聞言一頓。他靴子扒地,慢了一拍,細雨落到肩頭,卻聽柏墨臨慢慢道:“前幾歲東南饑荒,令堂下東洲施米開荒,齊公子不也跟着去了嗎?握鋤頭墾地皮,你做起來,可不比旁人差。”
齊長鶴一愣。
他随父開荒是七年前的事情,她竟然記得這麼清楚。
印象中,那時候的柏墨臨尚在閨閣,極少出門,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而且聽她所言,就好像親眼見過他在田地裡耕耘一樣。
齊長鶴摸了摸鼻子。
“不進去麼?”
她遠遠地望着小院,搖了搖頭,“我沒那麼自以為是。”
兩人又走了許多路,繞到後山上的亂葬崗,墳頭一簇挨着一簇,柏墨臨耐心地找,偶爾腳下泥水打滑,被齊長鶴穩穩扶住。
他也不說得罪,畢竟在學堂時兩人以同窗相處,如今習慣還沒更改過來,但柏墨臨輕輕地抽掉了手臂,客氣道:“多謝齊公子。”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終于找到了那兩座小小的土包,柏墨臨凝目注視片刻,把傘遞給了齊長鶴。
緊接着,不等旁人開口阻止,她擡手行禮,膝蓋穩穩跪到滿是草末泥漿的地上,磕了三個頭。
“……”
再多的形式也換不回兩條鮮活的人命,如此,隻是慰藉自己而已。
齊長鶴沉默地撐着傘,感受着風卷雨絲,針尖般的涼意拂過面頰。
一直到兩個人準備離開了,都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雨勢驟然加大,霧空滾過一道雷,驚乍而起,轟然落下。
柏墨臨怔愣住。
刹那間所有聲音迅速離她遠去,眉眼中的神采消退,宛若木雕。
齊長鶴察覺不對,語氣變了:“……二小姐?”
“柏二。”
他的表情亂了,那點公子哥的矜持頓時抛得一幹二淨,猛地抓住柏墨臨的肩膀,紙傘“啪嗒”落地,雨絲缥缈,被厲聲震蕩:“柏墨臨?!!”
隔着蒙蒙雨幕,韓陽将這一切收入黑沉的眼底,默然片刻,如同一道鬼影,消失在山野之間。
*
巡按監内,韓陽依樣禀報,說到最後,他頓了頓,道,“看二小姐的樣子,應當是被雷驚着了。”
“倒像是走魂。”蘇監長聽罷揮手,“别管這件事了,城主要宴請雲一大師,你再去檢查巡視一下守備情況,勿要出差錯。”
韓陽低頭,沉黑的眸中蓄着精光,穩聲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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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的人法名叫明玉,這群弟子中年齡稍長,按輩分,她是大部分同光宗弟子的師姐。
明玉此言一出,方陌毫不客氣地發出聲冷笑。
“這機關盒,在誰手裡便是誰的,道友這樣說,豈非有失偏頗?”
青山門原本就瞧不起同光宗,門派是發黴的,弟子是個個土不拉幾的,就這樣的還能得狴犴宮道長青眼與他們一同進入書塔,此時導火索一點,當下便把心中的不忿傳遞,紛紛哂道:
“誰說不是?從來沒見過這樣蠻橫的道理!”“颠倒黑白也要講事實,當我們都是瞎的,這機關盒分明在方陌師兄的手裡……”“同光宗的宗訓怕不是比誰臉皮厚,可惜這寶貝,可不是誰臉皮厚就能拿的!”“……”
說的同光宗上下弟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
塵素的牙關陣陣發緊,好在尚且保留了些理智,轉向明玉:“玉師姐,何出此言?”
明玉不急着辯駁,等青山門的奚落聲漸漸小去,方才開口:“大家都知道,秘境中多是天然靈寶,古書塔秘境卻有一部分是遺留的上古戰場,幾經境中變幻,戰場碎片遺落秘境各地,那些功法機關,才是古書塔秘境真正的寶貝。”
她一邊說,房璃注意到,隊伍裡有兩名弟子悄悄隐去,沒入叢林之中。
房璃頓了頓,挪換了個角度,以免被發現。
這不換還好,一換,她就踩到了某個軟中帶硬的東西,旋即耳旁響起痛苦的低呼,低頭,草叢裡居然藏着個人,她不慎踩中的是那人的腳。
方才她蹲在這偷聽了多久,這人就在她旁邊,藏了多久。
“……”
房璃愕了一瞬,往後挪了挪,撞到樹上,又是響起一聲痛苦的低喊。
房璃:“……”
這牆角還怪熱鬧的?
趁着前線兩個宗門互相嘲諷,房璃迅速回頭,隻見樹幹表面凹凸不平,隐約凸出來奇怪的線條,遠看無虞,近看便能發現不協調的地方。
她盯着那處不協調緩慢移動,一寸一寸,挪到陰影後,确認正前方看不見,樹幹上忽然冒出一雙驚悚的手,在低空中緩慢的比劃着。
草叢裡的人亦比劃。
兩個人當着房璃的面開始劃手語:
“機關盒現世,什麼時候動手?”
“蟲子已經放出去了,聖女那邊還沒給指示——看見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