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陽捂嘴作吃驚狀,兩隻水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往旁邊湧動的魇水看:“你打算現在問?”
是的,房璃打算現在就問。
她可以找一個更合适的時機,但“合适”并不是房璃的目的。
有時候出其不意的提問,才有可能獲得想要的答案。
“貴國國主還活着,”她斟酌着開口,“對嗎?”
喜陽:“……”
她扭過頭,眼睛往上看,下看,就是不看房璃。
房璃:“這個問題,殿下連撒謊也不願意?”
她并不是空穴來風。
那些年房璃坐居東宮為菁國運籌,各國之間大大小小的情報都要經過她的眼睛,喜陽的生母因為難産薨逝,由新後平賢一手帶大。
喜陽七歲那年,倉央國境内瘟疫橫行,平賢皇後不慎感染,最後不治身亡。
房璃不清楚後來的倉央國究竟發生了什麼,朝代更疊國度起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如果說深居宮牆的喜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執念需要跋山涉水去解決,除了離她最親的倉央國國主,以房璃已知的情報,她找不出其他的原因。
不再僞裝青山門弟子後,喜陽原本的性子漸漸暴露出來,她歪着腦袋靜靜地看着房璃,緩慢做出了個口型:
“錯了。”
“……”
錯不錯不重要了。
因為,時間到了。
這時頭頂落下一道聲音,擡眸看,明玉正趴在魇水池邊上,沖着她們喊道:“秘境門開了!速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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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通報的是一位柔情綽态的嬌小侍女,水杏眼,銀盤臉,一身鎏金掐絲粉衣。
隻有開口時,那略顯清嫩的沙啞聲音才暴露出他的真實性别:
“城主請大師移步寝殿。”
烏鴉兩隻鐵鈎般的爪子穩穩掐在雲一油潤的黑眼珠像兩顆光滑的曜石,倒映出少年侍女卑躬屈膝的麻木形影。
青灰色的大袖衫掠過月亮小門,小花園内,一模一樣的鎏金粉衣“侍女”正在各個角落修草澆水。
烏鴉靈活地轉動着腦袋,被一根颀長的食指不輕不重地摁了一下,立刻就老實了,清了清嗓子,滋兒哇開口問帶路的粉衣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奇怪的是,即使烏鴉的聲音粗啞牙碜,卻和雲一渾然的冷淡清素有種詭異的磁場和諧。男孩聞言,規規矩矩答道:“牡丹。”
牡丹。
比起真人,雲一就像是一尊雕塑,兩腕潔白的珠子嵌在眼眶裡,唇線維持着同一水平。反倒是烏鴉的反應更加豐富,歪了歪腦袋,咂咂嘴喙。
寝殿内,紗帳垂靜,熏香缭繞,溫熱的藥香彌散在空氣裡,滿堂粉衣少年看茶布座,死寂中帶着井然,雲一似乎并沒有覺得不妥,安然落座。
帳幔中傳出聲音:“禮數不周,怠慢了。”
烏鴉開嗓:“施主言重,雲一一介閑人,雲遊四野無所成,幸得施主青眼,如此禮遇,受之有愧。”
它頓了頓,“若不介意,雲一也通曉些醫術皮毛。”
拂荒城主也爽快,帳幔中伸出伶仃的一截腕骨,表皮幹燥,透着不正常的青灰顔色。牡丹眼疾手快鋪上絲墊軟帕,烏鴉低頭盯着,雲一伸指,精準地搭了上去。
脈息相當孱弱。
怪不得拂荒城主這些日子極少示于人前,如此脈象,恐怕連站起來都難。
烏鴉嗡動着鳥喙:“抱歉。”
城主也不在意,軟墊撤去時,他反手抓住雲一緩緩退去的手,冰涼僵硬的掌心蹭在雲一的手背,像一塊石頭。
“大師見多識廣,朕有一事想問。”
“但說無妨。”
城主的力氣不大,卻穩穩地攥着那隻手,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一具屍體握着一樣。
“這個世界上,”他的語氣無比誠懇,“有沒有人死複生之法?”
“……”
“生死有命,道法自然。”雲一無視那隻微微膨脹變色的手,烏鴉一字一句,像是宣傳,“施主還是盡早放下執念,方能得永生。”
“永生,永生……”
他低低的笑了起來,那笑聲太缥缈,仿佛摻雜了許多層的情緒,聽上去十分的古怪。
“若是成仙呢?”
他忽然問,語氣驟變,渾然換了一個人似的,“若我成仙,是否也是通極大道,就此永生?”
烏鴉凝眸看着抓住雲一的那隻手。
“神仙也有許多的難處和不可為,”它大喊大叫,“施主看我,如今這模樣,生死又有何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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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按監府,韓陽匆匆邁過門檻,伏在蘇明道耳邊輕言,片刻後,他微微張開雙目,喜道:“真的?”
韓陽點頭。
幾天前,經壇忽然響起的破金铎中斷了講經的進度,加上柏氏女中邪一案、狴犴宮派人封城,一時流言肆意,矛頭直指巡按監。
關鍵時刻韓陽站出來獻計:
既然無法解決問題,不如利用一個問題,去掩蓋另一個。
柏氏女之案與狴犴宮的動作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封城是為了什麼?為了追查同光宗暴起屠殺的魔物,隻要将這兩件事情聯系在一起對外散播,自然可以轉移矛盾,扭轉輿論。
隻不過,有兩個通緝令上的倒黴蛋要背黑鍋了而已。
蘇明道忖掌而笑,對韓陽謙遜聰慧的樣子是越看越順眼,關切道:“既然如此,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不會太忙碌吧?”
韓陽低眉順眼,“大人放心,散播流言而已,不會耽誤接風宴的籌備。”
他順着話頭,“大人若是不放心,不妨随屬下前去檢察一番?”
近日諸事皆宜。
沒有人會嫌棄過得太順利,蘇明道施施然乘上軟轎,轎内點了熏香,水果點心金絲軟墊,他環顧,不禁對韓陽的細心感到歡喜。
熏香絲絲繞繞,稣了人的骨頭,蘇明道松松得握着塊咬了一口的糕餅,眼皮黏連,在一搖一晃的軟轎中,腦袋一歪,糕餅掉在地上,骨碌碌滾出了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