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墨臨失蹤的第三日。
丫鬟端着水盆進屋給齊長鶴洗漱時,被他眼下深重的顔色吓了一跳,慌張道: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齊長鶴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
當初訂婚的時候,聽說柏墨臨生病,以為那是逃婚的手段,于是不止一次地向自己的父親提議,說要退掉這門婚事。
可真到了父親問他,打算登門緻歉的時候,他卻又遲疑了。
齊長鶴不明白自己在遲疑什麼。
他明明就不喜歡柏墨臨。
不喜歡她的特立獨行,不喜歡她格格不入,不喜歡她自作聰明,更加不喜歡她的自恃清高。
年少的同窗友誼宛若鏡中柳,破碎在柏墨臨醉酒後向他坦誠身份的那個午後。無數個回想起彼人的深夜,齊長鶴都會細數自己對柏墨臨的厭惡,像撿起鏡子的碎片,攥在手中,揣進懷裡,看着碎片割破手掌,流出鮮紅的記憶。
柏墨臨消失了,這樁婚姻也就無疾而終,他那麼讨厭她,這不是正合意了嗎?
何況,她在信裡都那樣說了,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
恍然間,齊長鶴慢慢走到了街上。
周圍的喧嚣化成無聲背景,直到一隻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如潮的聲音才在耳畔漸漸複蘇:
“齊公子?”
齊長鶴回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陌生的臉。
但這張臉上,那副琉璃鏡卻一點也不陌生。
“你是……”話還沒來得及出口,房璃就笑了一下,強行打斷,“這是怎麼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
失魂落魄?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
有嗎?
齊長鶴畢竟是有身份的人,也不好站在大街上和人家直接唠嗑,就近擇了一家茶肆。落座之後,房璃單刀直入:
“公子有沒有柏二小姐的消息?”
聞言,齊長鶴一愣,莞爾道,“柏府出動了那麼多人都沒找到,我怎麼會有呢?”
“不過,”他單手吊着瓷杯,狐狸眼凝眸,“就她确實給我留下了一些東西。”
“所以齊公子也覺得,柏二小姐是逃婚。”
齊長鶴看着她,勾笑:“難道還有别的可能?”
那就是沒有了。
一口氣從房璃的胸腔緩緩舒出。
僵直的脊背松弛下來,她端起桌上茗香的茶,抿了一口。
自從知道柏墨臨是逃婚而不是走失,坊間的口吻發生了一些改變,有歎息柏齊兩家門當戶對,也有抨擊柏墨臨所行違逆孝道女經,最多的,還是在猜測逃婚背後的原因。
——她愛上了誰,甘願為此抛棄一切?
“姑娘為何……”幾句閑聊過後,齊長鶴看着房璃變化的容貌,幾度欲言又止,“要做這副模樣?”
房璃擺手,“行走江湖,行走江湖。”
直接糊弄過去了。
齊長鶴默然,一口飲盡杯中茶水,粗糙的渣滓含在舌根,泛出苦澀,“有件事情,我想一定要與姑娘說。”
“是柏如魚的事吧。”
他微微愕然,房璃仿佛早預料到他這種反應,笑了笑,“那老頭是我的的人。”
“……”
齊長鶴嘴角溢出一絲苦澀。
人都走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話題結束,沒什麼可聊的了,兩人走到茶肆門口。卻見門口處堂倌滿臉焦灼,嘴裡大聲說着什麼。
“這瘋子怎麼賴門口了?趕走!”
“來兩個人拖……趕緊的呀!”
“别管,他們在趕瘋子,”順着她的目光,齊長鶴留了一眼,“據說耳朵聾了,整日癡癡癫癫的,還騷擾過人家姑娘。”
耳朵聾了。
整句話半截還留在嘴裡說,齊長鶴就看見房璃緩緩站了起來,眸中似有某種凝固的情緒,疾步走了過去。
齊長鶴:“……”
堂倌正在指揮兩個壯漢将人拖走,聾子渾身髒衣爛布,手腳任人拉扯,涎水拉長,口齒不清地喊着:“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房璃在旁邊看着,眉毛越擰越深。
路過幾個圍觀者,堂倌滿頭冒汗,直叫把聾子拖得越遠越好。
在場所有人中,隻有房璃能看到,聾子的眉心處,有一抹極其顯眼的黑氣。
她的眼神一暗。
這是一個被魔氣污染了的人。
而且,這個人有點眼熟。
心念電轉間,恍若一口巨鐘敲響,刹那間房璃醒悟過來,在記憶中精準搜索到了和聾子的臉對上的身份——
古書塔前,經壇之上,她被陳師兄拖着第一次見識拂荒講經,台上是仙風道骨的黑影,台下,陳師兄正低聲向她介紹:
“這是謝玄子謝道長。”
——鞋楦子道長!
兩個壯漢死死按住劇烈掙紮的聾子,好容易将他的手腳逮住,抓起來丢到了一條泥濘小巷中。他靠着牆,神志不清,唯有口中仍舊不停喃喃着“救我”。
壯漢唾罵着,房璃站在一旁,等到那兩人離去之後疾步上前,停在小巷入口。
逆光将纖薄的身影拉長。
她望着陰影中不住低吟的聾子,确認這就是前些日子,她在經壇上見到的那位鞋楦子道長。
看他聲如洪鐘,沒想到居然是個聾子。
等一下。
“救救我……”謝玄子雙目無神,隻是重複。房璃忽然握緊牆磚,像是想到了什麼,眸中掀起驚濤駭浪。
他在求救,為什麼?
莫非,他知道自己被魔氣感染了嗎?
已知。
房璃在普陳的眼底看到了字,基本上可以确定,經壇之所以能夠控制住所有人,是通過縛靈咒。
進入古書塔秘境之前,破金铎被藍玉中的乞丐亡魂撞動,敲醒了經壇底下的人群。那個時候,房璃猜測,縛靈咒傳播的媒介,應該是靠台上的經師。
可是這仍然不算一個嚴謹的答案。直到這一刻,房璃看見聾了的謝道長,無數線索片段如同破碎的風塵在顱内席卷,重新拼湊。
她站在小巷入口。
望着潮濕陰暗的巷道,身後是繁華喧嚣的街道,炙熱的光線燙在脊背。
街道上空,從入城以來就不曾斷過的經樂如梵音般緩緩流淌,穿過大街小巷,浸泡着每一個人的耳朵。
歡聲笑語,街衢巷陌。
哪一張張面孔仿佛靜止在房璃的鏡片上,瞳孔中,耳畔邊,隻剩下那個近在咫尺,又石破天驚的答案。
*
拂荒城的升降台再次轟動時,小郭執傘回頭,片刻後,視野中出現一抹熟悉的青色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