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蔔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宮主修為境界已達大乘,早就辟絕五谷,化為天地靈息循環的一部分。所以。
為什麼要來同慶樓?
喻蔔站在一旁,眼珠時不時往徐名晟身上瞟,看着一盤又一盤的菜端上來,不禁有些張口結舌。
這這這……拂荒城到底是什麼地方,竟讓他家宮主也染上此等鋪張之習!
不說吃不吃得完吧,這一桌子下去,對修士的道心靈息,也隻是有害無益!
喻蔔茫然又誠惶誠恐,膝蓋緩緩弓了又直,欲言又止,十分糾結。
“喻蔔。”
他一激靈,條件反射行禮,“屬下在。”
“——去把外面的乞丐叫進來。”
喻蔔恭敬:“是。”
同慶樓是拂荒城知名的大酒樓,正如蜜糖會吸引螞蟻,酒樓的周邊,也有不少遊蕩伺機的乞丐。他們睡在巷道裡,或是蹲在角落中,等待着某個孩童出門丢棄的燒餅,或者後門一桌一桌掃掉的泔水。
不多時,金碧輝煌的酒樓出現一群蚊蠅亂飛臭氣熏天的乞丐,于衆目睽睽之下,登上了最頂層的包間。
沸湯似的私語中,堂倌小厮視若無睹,竟無一人阻攔。
喻蔔很懂主子的意圖,在包廂門前停下,主動開口:
“我家公子今日有喜事,宴請諸位,也算是添個善心彩頭,不必客氣。”
聽到這話,原先惶惑的人也平靜了下來,面面相觑,遲疑四顧,束手束腳落座,卻都無比統一,不敢去看最邊上那一位沉山玉石般的公子。
徐名晟也不說話,隻是安靜地看着,臉上端着和熙。
待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後,這些人的心也放回肚子裡了,小心翼翼的氛圍一掃而空,大快朵頤起來,吧嗒嘴和碗筷響成一片。
不知是誰先挑起的話頭,你一言,我一語。喻蔔驚異地發現,自家宮主竟和這群乞丐有來有回地聊了起來。
“哦,這樣說,你們也參與了城中修繕?”
“能有工錢拿,為什麼不去?”提起這個,所有人都來了勁,七嘴八舌的說了起來,“……要我說,最苦的活就是那個塔,原先好端端的,非要填進去那麼多的書。”
“關鍵是它不禁哪!秘境不開放的時候,誰都可以入塔借經書,進進出出,牆壁上還全整些,”說話的人手一揮,像是在牆上抹了幾把,“全整些蠟燭!這一旦燒起來,可不是件小事!”
徐名晟長眉一跳。
“書塔也修繕了?”
“修,都修!”乞丐埋頭苦吃,順帶點頭,“修了大半年,活苦錢少,反正啊,再有這種事,我是不參與了!”
喻蔔若有所思,徐名晟垂下了眼睑。
書塔裡的經書,竟然是這一年才放進去的。
那書架地下的縛靈咒,多半也是刻意弄上去的。進出書塔的人不一定會借書,但極有可能會觸碰到書架。
或許連書架也隻是冰山一角。
這座城的每一個角落,攤販推的小車,茶館的桌椅,酒樓的餐具,還有修繕離不開的城牆,一年時間,足夠那位假城主布置一張天羅地網,隻要踏進城門,就已經和縛靈咒産生了聯系。
徐名晟看着手裡的雕銀鑲金的筷子,目光掃過胡吃海喝的乞丐們,恰在這時喻蔔乍聲,如驚雷一般嚴厲,抖落了一個乞丐手裡的饅頭:“誰在哪?!”
“……”
包廂門緩緩推開,徐名晟面無表情,眼神沒有任何變化。
“哈哈,喻蔔兄,”那人穿着一身狴犴宮的披風官服,縮着脖子擡了擡手,“是我,是我。”
喻蔔啧聲:“陳敏。”
陳敏不看他了,恭恭敬敬向座上人行禮,“屬下見過……”
“咳!”喻蔔瞪着他。
“……大人。”陳敏舌頭打了個拐,有些不好意思,“敢問這些豪傑是……”
“要飯的!”
不等喻蔔回答,乞丐們捧着肚子自動回答,聲音響亮。
陳敏:“……”
陳敏:“哦,原來是丐幫兄弟,失敬失敬。”
乞丐們常年混迹街巷,看出這個穿着制袍的人進來以後氛圍就不對了,一邊打包一邊感恩戴德,恭維幾句以後,便連吃帶拿麻溜地離開了包廂。
隻有陳敏看着滿桌狼藉和不動如山的宮主,抖了下唇角。
等閑人走光,徐名晟臉上的和熙漸漸消褪,露出了原本的倦怠和冷鋒,“你有何事?”
這很難講。
自從在峽谷外親眼見到宮主以後,陳敏差點栽了個跟頭,一下就悟了寒羊臉上高深莫測的神情。
一想到自己曾經那樣出言不遜,他是坐不住也站不住,奈何想到自己還有事情沒問,這才硬着頭皮找到了同慶樓。
“小事小事,”陳敏臉上哈出了笑,墊着步子走過去,“是這樣,大人離宮之前向屬下要走了三隻人傀,這話說來有些慚愧,但那些人傀對屬下意義非凡,能給我看看嗎?”
人傀的基礎形狀做好以後,就被運到了徐輕雪的殿中,由專人雕刻五官。故而,盡管人傀是陳敏的作品,但他對自家宮主的真實樣貌,和旁人一樣一無所知。
徐名晟坐着沒動。
“……”陳敏尴尬地搓搓手,“那大人用着怎麼樣,有沒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這回徐名晟倒沒晾着他,開口說了幾句,陳敏邊聽邊點頭。
包廂門動了。
帶着寒意的“喀嚓”響起,喻蔔拇指一挑,劍鋒出鞘,緊盯門口。下一秒,一隻膩白纖細的手率先伸出:
“是我。”
喻蔔不明所以。
低頭看自家主子的臉色,卻見他的眉眼間的倦怠不知何時掃空,一擡手,讓喻蔔把劍收了。
房璃剛開門就聽見了裡面劍鋒出鞘的摩擦聲,唯恐被誤傷,伸手試探幾秒後,才堪堪探出身形。
入目就是一桌醒眼的殘羹冷炙。
徐名晟坐在桌前,旁邊一個人,身後一個人。
認出喻蔔之後,房璃聽見自己的腦海裡響起一聲冷笑。
她其實已經在門外站了許久。
隻能說來的時機太巧,恰好看見了身穿狴犴宮官服的陳敏,于是跟着他上樓找到包間,待乞丐們離去之後,靠着門縫捕捉着隻言片語。
她聽見他們提到了人傀。
房璃去了易容,露出了原本清麗的臉型,特殊的眼睛藏在圓墩的琉璃鏡片背後,乍一眼看上去,有一種令人放松警惕的憨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