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她的五感已近乎消逝殆盡,即便沒有任何人向她透露分毫,她仍能清晰地感知到它的存在——那不僅是魔神真身的居所,更是她最初誕生的地方,是銘刻在她靈魂深處的歸處。
她拖着殘破的身軀來到魔宮門前,守衛們驚惶退避的身影在她模糊的視線裡化作扭曲的色塊。可那座宮殿卻如此清晰——每一道裂痕,每一處紋路,都在她記憶深處纖毫畢現。魔宮巍峨的輪廓在黑暗中蘇醒,仿佛一位沉睡萬年的巨人,終于等回了它走失的孩子。
當她的身影穿過魔宮大門的瞬間,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倒流——她又變回了萬年前那個不谙世事的明媚少女,裙裾飛揚,笑靥如花。靈曦提起繡着暗紋的裙擺,像隻歡快的蝴蝶般輕巧地奔向祭壇,每一步都踏在回憶的弦上。
初魔就站在那裡,緩緩側身望來。黑金衣袍在魔氣中微微浮動,鎏金色的眼眸依舊如當年那般溫柔專注,仿佛萬年時光從未流逝。當看清那個向他奔來的身影時,唇角不自覺揚起一個久違的弧度——那笑容柔和得仿佛能融化亘古不化的堅冰。
"爹爹!"她的聲音帶着久别重逢的雀躍,輕盈地掠過漫長如歲月的台階。裙裾飛揚間,她不顧一切地撲進那個朝思暮想的懷抱,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身,生怕這又是一場幻夢。當她仰起臉時,那雙盈滿水光的眼睛裡盛載着令人心碎的柔情,仿佛要将這一萬年的思念都傾訴。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發絲,動作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一場等待了萬年的重逢:"以後不要跑那麼遠..."
幻象消散。
她顫抖着伏在冰冷的王座上,淚水無聲地浸透了玄色衣襟,在漆黑的布料上暈開深色的痕迹。
"我不會再跑那麼遠了..."她對着空蕩蕩的宮殿呢喃"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這句話像是對往昔承諾的回應,最後,最終化作一聲壓抑已久的嗚咽。
她蜷縮在王座旁,仿佛要将整個身體都埋進那些早已冷卻的烈焰紋路裡,好像這樣就能觸碰到殘留的溫度。積蓄萬年的淚水終于決堤,大顆大顆地砸在漆黑的地面上,濺起一朵朵透明的水花。她的肩膀劇烈顫抖着,像是要把這一萬年來強忍的委屈、孤獨與思念,都通過這場痛哭宣洩殆盡。
這一夜,是她蘇醒數百年來第一次安睡。沒有黑暗,沒有痛楚,隻有久違的安甯。朦胧中,有人輕輕梳理她的長發,溫涼的指尖帶着小心翼翼的珍視。"再等等..."那個聲音在她耳畔低語,像是怕驚擾一場美夢,"待吾成功之日,便帶你去往隻有你我的安甯之地..."
"你什麼都不要做,隻需安靜等待…"
"……聽話。"
最後兩個字說得極輕,帶着魔神從未有過的柔軟,帶着近乎卑微的懇求,仿佛在說服一個任性的孩子,又像是在說服他自己。那聲音頓了頓,最後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消散在魔宮永恒的黑暗中。
她從混沌中蘇醒,那張魂牽夢萦的面容竟浮現在眼前。模糊又清晰,像是隔着一層薄霧。她瞪大了眼睛,幹枯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顫抖着擡起,卻在即将觸碰到的瞬間猛然驚醒——不,不能讓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她倉皇地縮回手,臉上寫滿驚恐。
"靈曦,靈曦,你怎麼在這裡?我先扶你起來。"清朗的聲音傳來,帶着她許久未聞的焦急與關切。這不是初魔的聲音...初魔從不會這般慌亂——
"澹台.燼?"她茫然地望向聲源,混沌的視線需要更近些才能看清。
"是我。"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回王座,動作輕柔得仿佛對待一片即将凋零的花瓣。
她不知該如何面對。這個被她欺騙、被她抛棄的孩子,終究還是回到了魔域。這就是魔胎逃不開的宿命嗎?
澹台燼靜靜坐在她身側,擡手想為她拂開遮住眼眸的白發。她下意識躲開:"我這個樣子...吓到你了吧?"
他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握住她幹枯僵硬的手指:"我不怕你。"就像五百年前,他第一次見到她魔女真身時的反應一樣。她最不堪的模樣,他似乎都見過了...
靈曦微微一怔,緩緩轉過頭低聲道:"我忘了...你總是這樣大膽。"
"你也一樣,"他輕笑,"總是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她也不由得勾起嘴角。
"對不起..."沉默良久,她輕聲道。不知是在為欺騙道歉,還是為隐瞞魔胎真相愧疚,亦或是為姒嬰将他帶回魔域而自責。
"你還活着,真好。"澹台燼卻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以為今生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低下頭。重逢的喜悅背後,是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盡頭。
"這五百年...你去了哪裡?"她輕聲問。
澹台燼靜默片刻:"那日我去你房中,卻再也見不到你。我以為你和葉夕霧一樣離我而去..."他聲音漸低,"心灰意冷之下,便去了幽冥川尋找你們的元神。沒想到,這一找就是五百年..."
靈曦猛地擡頭。幽冥川的弱水能溶解萬物,尋常生靈觸之即化白骨,即便是神魔之軀也會被腐蝕得形銷骨立。他竟在裡面...找了她五百年!
淚水奪眶而出。她顫抖着擡起幹枯的手,輕撫他消瘦的面頰:"日複一日被弱水蝕骨...該是怎樣的痛楚...你怎麼這麼傻..."
"你不也一樣?"他笑得雲淡風輕,仿佛那蝕骨之痛不值一提,"你忍受着這些痛苦,獨自踽踽獨行...又是為了什麼?"
靈曦凄然一笑。原來他們都是執迷不悟的傻子。
他們靜靜依偎在王座上。忽然,澹台燼握緊她的手:"靈曦...衡陽宗和紫宿洲...都是你做的?"聲音輕柔卻鄭重。
"是我。"她答得輕卻堅定,毫無推诿之意。
"為什麼?"他不解。曾經憐憫衆生的她,怎會屠戮仙門?
"正邪不兩立。"她聲音平靜,"我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守護荒淵,守護魔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