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清秀俊美的五官中依稀可尋見幼時熟悉的模樣,但這種熟悉感不是來源于那個清爽可愛的“小女孩”,而是齊安第一次見到的解雨臣——1984年的春天,四季桂的甜香中,那個被二爺爺領進院裡的小男孩,穿着白色長袖和藍色格子毛呢外套,清秀好看、但一眼能看出性别的男孩子。
隻是,無論是記憶中最開始的小男孩,還是後來那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都沒法和面前二十四五歲的成年男性完全重合在一起。
眼前這個解雨臣身上少了點什麼,也多了點什麼,是歲月與生活對他增減而造就的陌生感。
這種陌生不完全是指什麼男大十八變之類的外表上的變化,還有一種自内而外的……氣勢也好,風範也罷,總之是帶給他人的印象,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相較于容貌上的成熟更為明顯。
面前的解雨臣西裝革履,記憶裡的解雨臣還穿着那件藍色外套或者粉色對襟衣裳;面前的解雨臣幹淨利落的短發上抹了點發膠,記憶裡的解雨臣頭發絲軟軟的,摸起來戳得手心癢癢,後來他留了長發,發絲滑過手背時就像一截輕飄飄的絲帕;面前的解雨臣眉眼裡已經積着化不掉的淩厲狠絕,而記憶裡的解雨臣還是那個白嫩嫩的小孩子,被自己哄騙着簪上海棠花時還會臉紅……
腦袋忽然開始刺疼起來,視野中的人影上下浮動,像皮影戲一樣。幼年的解雨臣在腦海裡靜靜笑着,清澈柔潤的眼睛裡映出藍天和雲影,青年的解雨臣就在眼前,一張一合着嘴唇說話,瞳孔裡晃着她死死按着頭的影子。
可孟喆安卻什麼都想不起來,一片虛無似的空白。眼前天旋地轉。
直到親眼見到了解雨臣,孟喆安才遲鈍地發覺自己忘了好多事,好多解雨臣的事。
她不記得了,解雨臣到底是哪一天離開二爺爺家回了北京?她想不起來了,那八次蔔卦到底算到過怎樣的險境?孟喆安也想不起來,這十幾年來自己是否還再見過解雨臣。
模糊的記憶像是損毀掉色的照片,裡面隻有幾張泛黃的信紙的輪廓和被手指攪纏得亂七八糟的電話線。她甚至想不起來少年時那些間隔時間越來越久的通話中,解雨臣是否有過變聲期的尴尬聲音。
此時此刻,孟喆安忽然感覺到了失憶的茫然和無力。世界似乎跟她開了個穿越時光的惡劣玩笑,時間的洪流裹挾着人們不停向前奔走,可她又得在這片水流滔滔的河裡溯洄找尋人生的碎片,然而卻連鏡花水月都撈不起一捧,到最後,她也隻能怪自己腦子不争氣。
孟喆安嘗試回憶解雨臣跟在二爺爺身邊走進院裡的那天,可恍如經年隔世,隻能依稀記得自己大概是很高興的,因為在那偌大的宅院裡終于來了個年紀相仿的孩子。
可她高興了還沒幾個月,某個月亮攀上夜空的時刻,二爺爺坐在石桌旁吹着晚風喝茶,她當時正跪在石凳上用勺子挖西瓜,鐵湯匙攪碎果肉的清脆聲中,她聽見二爺爺歎了口氣,晚風裡,那陣歎息聲後模模糊糊地接了句:小花那孩子以後會很辛苦啊。
清晰的回憶到此為止,後來的事孟喆安還想不起來,但她覺得以自己小時候那種打破沙鍋問到底和不成熟的正義感爆棚的勁頭,估計二爺爺沒少受自己折磨。
或許是從隐約預感到他命數多舛的那個夜晚,也可能是從得知西沙考古隊的噩耗後生出的那點同病相憐開始,又出于不成熟的正義感?保護欲?或者單純想當英雄,想證明自己可以為别人做到點什麼,當年的齊安一廂情願地開始單方面“照顧”解雨臣。
雖然其實應該算是解雨臣在遷就自己,因為現在想起來,至少她給解雨臣梳理半長不短的頭發時,他耳根的紅應該不是不好意思,而是真的很無奈吧。
解雨臣接住突然一頭栽倒的人,臉色驟然變得糟糕,“安安?安安!怎麼了?想到以前的事了?停下來,深呼吸,什麼都别想。”
剛去倒水的和出去活動身體的警察立馬沖回來,圍上去檢查情況。
急切的聲音一會兒近,一會兒遠,頭疼腦脹,耳邊嗡嗡作響,孟喆安聽不清那個聲音說了什麼。
她隻是又想到了1985年的那個秋天,她和解雨臣在長沙過的第二個秋天。薄暮的夕陽,透過樹葉的罅隙閃着微光,萬山紅遍,熱烈的色彩帶着一年臨近終末的蕭瑟寂寥。
她踩在闆凳上給解雨臣梳頭發,木梳自頭頂輕輕往下梳理,攏進手裡的發絲細細軟軟的。自從解雨臣開始留長發,她就多了個擺弄别人頭發的愛好,明明性子有點毛躁,但對打理解雨臣的頭發竟有十二萬分的耐心。
解雨臣推不過她的一雙惡魔之手,隻好一次又一次安靜地坐在椅子裡,任她的手指在自己頭發裡勾來穿去,然後編出歪歪扭扭的辮子。好在最後她還是會良心發現地把拉低解雨臣顔值的辮子解開,紮成簡單的一束。